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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旅人——赖声川与他的《如梦之梦》

时间:2013年05月03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张婷

  编者按:话剧《如梦之梦》的2013年全新版刚刚结束了在北京的演出,这部创下了诸多华人戏剧舞台纪录的作品从千禧年诞生之初便备受瞩目。360度全景剧场,四面八方都是演出展开的空间,打破以往传统的观剧结构;纵贯民国初年到现代,空间穿梭于台北、巴黎、北京、上海与诺曼底,32位演员饰演超过100个角色,8小时的演出从午后直至深夜。这不仅考验着创作者,也是对观众的一次挑战。对此,《如梦之梦》的导演赖声川说:“任何的作品,都有它天生的形态,我的任务就是要好好执行它。”

话剧《如梦之梦》剧照

  下午两点,排队走进被改装一新的保利剧院,坐到舞台中央的旋转椅子上,虽然对《如梦之梦》独到的呈现方式早有耳闻,但眼前的一切还是让观众有些摸不着头脑。灯光渐渐暗下,表演者逐一出现在周围的舞台上,开始依顺时针方向绕着观众走。人越走越多,他们排着队,脸上没有表情,仿若穿行在梦魇之间。座中的观众,此刻正伴随舞台上人们的行走不断旋转着椅子,试图找寻自己最合适的观看方位。

  队伍中的一人停住,摇响铃铛,其他人也慢慢停下来,面对观众。短暂的安静过后,所有人一起念道:“在一个故事里,有人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有人说了一个故事……”

  《如梦之梦》是一切的总和

  英国著名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曾经把印度史诗《摩柯婆罗达》搬上舞台,从清晨到日暮,演出9个小时的戏剧盛宴。在赖声川的《如梦之梦》中,一个又一个故事也如打开盒中之盒般,带领人们走进他所编织的生命命题之中。

  “从创作而言,《如梦之梦》是一个巨大的突破,围绕故事又融合着仪式、表演、音乐,以及环形剧场的表演方式,代表着我对生命体验与思索的总结。”赖声川说一切的构想,都是在多年以来的一次次旅行之中积累的。

  1990年,他在罗马看到一幅巴洛克时期鲁本斯的画,题材就是“画”,画中有几百幅画,俨然是一座画的仓库。由此,他想到了“故事中的故事”这个概念,“当时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序幕中的那句:在一个故事里,有人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有人说了一个故事。我想要对于那幅画做出舞台的呈现,但要如何做,当时还并不清楚”。

  1999年,赖声川到诺曼底旅行,在一座古堡里发现过去主人的画像,主人曾是法国驻意大利大使。他马上联想到,如果这主人是法国驻中国大使,又爱上了中国的女人呢?之后他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讲在伦敦近郊的一起火车相撞的事故中,有些人并没有受伤,但他们却选择不告诉任何人,直接买一张机票离开。同年,他又到印度的菩提伽耶去,带了一本《西藏生死书》随行。里面讲一位刚毕业的医生,第一天上班,结果病房中的5位病人一下子死了4位。他从前所受的教育并没有教他如何面对这一刻,后来他通过自己的体验发现:听濒死的病人说故事,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慰藉。

  “在我脑海中这些毫无关联的事,突然被交织在了一起。隔天,我带着笔记本去饶塔,去过菩提伽耶的人都应该感受过那座佛塔的庄严与殊胜,人们围绕着塔行进,代表着虔诚与尊重。由此我想到,要把观众当做是神圣的塔,演员围绕着观众行进,献上各自的演出。耀眼的阳光让佛塔变成了发光体,一旁的菩提树也静静地散发着神秘的力量。我在树下找了一个位子坐下,记下所有的人和故事,以及他们的关系。写到最后天黑下来,没有光了。我就在最后写:没有光了。”人生路,梦似路长,因此他的《如梦之梦》是要献给所有的旅人。

  剧如梦,观亦如梦

  医生小梅遇到濒死的“5号病人”,找不出他的病因,决定听他的故事:他的爱人失踪,自己患上怪病,开始周游世界;在巴黎,他邂逅了一位预言者,那个人告诉他,生命中的谜要通过另一个谜才可以解开:到诺曼底的城堡内可以找到一幅油画。他来到城堡,管家告诉他画中女人名叫顾香兰,现在仍在上海,为解开生命中的谜团,他只身前往上海,在那里,年迈的顾香兰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年轻的她曾是民国时的名妓,遇到来自法国的伯爵并与他结婚,但之后两人不断互相伤害,伯爵在一次车祸中“死去”,留给她难以偿还的债务。顾香兰变卖城堡,几经辗转,终于得到了好归宿。离开巴黎前,她找到伯爵,与他告别,自己衣锦还乡。故事讲完,顾香兰在“5号病人”的怀中逝去。“5号病人”突然间顿悟,但已生命垂危,死前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了医生……

  故事一层层地展开,犹如电影《盗梦空间》一般,从一个梦穿越到另一个梦,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来回穿梭。观众坐在椅子上旋转,焦点被眼前展开的一切牵引着。几乎每个主要角色都至少由两位演员扮演,其中一位负责讲故事,同时另外一位(或者两位)或者在搬演这个故事,或者静静地围绕着观众。

  有人形容《如梦之梦》就像是天方夜谭一般,仿佛神来之笔。赖声川则认为,“时间与空间都是创作的元素,如何开掘并且运用它们,需要不断地训练。《暗恋桃花源》和《宝岛一村》都是不同的探索,到了《如梦之梦》,终于有了一次爆炸”。

  2000年,赖声川与台北艺术大学的学生们着手排演这部作品,并在当年的5月份首演;2002年,《如梦之梦》在香港演出粤语版;2005年,又在台北演出第二版。直到这轮演出,赖声川仍然每一场都要看,并且随时做出调整。回顾北京的版本,最让他欣喜的是顾香兰这个人物的完整。“最初是十八九岁的学生来演,她们对顾香兰的理解肯定是不够的。那时,与伯爵的最后一场戏,是她穿着漂亮的旗袍,把他臭骂一顿。而在这一次的排演中,内地的演员通过不同的生命体验,触摸到她的灵魂。现在的版本里,顾香兰最后端了一杯茶给伯爵,这个动作看似没有以前的激烈,却将她的内心、她与伯爵的关系彻底展现了出来。”

  如果说电影是“造梦的机器”,那么戏剧则是梦的“转化器”。赖声川说:“人生如梦,浮生游丝,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身外之物越多,人反而越会不快乐,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这就是《如梦之梦》想要带给大家的思考,对于无法确定的人生,该选择以什么样的方式走下去。”

  有我在而无我执

  无论是时长、演出方式还是舞台设计,《如梦之梦》都打破了人们以往观剧的习惯。对此,观众的看法也不尽相同。有的人嫌演出太过冗长,“麻利儿着,两个多小时就够了”;有的人认为“演员包围观众”的形式是一种过度包装;更有刻薄的人评价赖声川近年来的作品不过是靠明星大牌来搞噱头。

  “观众有他们的自由,他们可以随意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我问我自己的心,有没有在做噱头?答案是没有。《如梦之梦》的首演是在台北艺术大学,完全是一个学生作品,它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但客观地说,这部戏对观众来说是有难度的,它不是一个娱乐作品,本质上应该是小众的。每部作品都有它天生的形态,《如梦之梦》就得这么长,就得这么演,否则就无法表达自己。”赖声川不在意别人的批评,《如梦之梦》从首演至今已经12年,最让他感叹的是每次的演出都太过不易,“最困难的地方在于特殊的剧场形式,没有现成的场地可以用,必须从头来做,这真的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因此每一次的演出我都会当做是最后一次”。做戏剧这么多年,回看自己的创作,他觉得道理越发简单了:“谁不想看一出好戏?那么就不必有所执念,只要是好戏,自然就有人想看。”

  入夜,《如梦之梦》的故事也进入尾声,演员们围住观众,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根蜡烛,大家同时把蜡烛吹熄,全场黑暗静谧,不由得让人想起赖声川曾在菩提伽耶写下的那句:没有光了……剧场大门被打开,灯光再度亮起,人们排队走出剧场,还舍不得醒来。

如梦之梦,看见自己

□ 鲁肖荷

  观看《如梦之梦》是观众对自己的挑战,表面来看是能否撑过8小时(或花两个晚上全看下来),把自己沉浸在庞杂阔大的种种生命叙事中;往深里说是能否在旋转座椅上,面对四面舞台同时表演时,找到自己最想看的那个角度,读取到最有意义的表述;再往深里说,大概就是能否在舞台上那些纷繁、怪异、真假难辨的梦里看见自己。

  《如梦之梦》是一个连环套,上半场“5号病人”的故事反转扣在了下半场顾香兰的人生中,十数个角色的故事缠绕在一起,形成一个又一个谜团,而这一切必须靠不断的追寻才能理出头绪,或者如剧中所说,一个谜必须通过另一个谜来解开。解到最后,是否得到谜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看清自己。为了看清自己,“5号病人”拖着病体漫游世界,顾香兰辞别爱人去了法国,伯爵则消失在车祸现场,过一段隐姓埋名的人生。看清自己并非易事,往往要牵扯别人,或被别人牵扯,重重迷雾,恰如伯爵城堡后那个湖上的氤氲水雾,每个人都远远看到湖面上的一个心像,那个心像,或许正困在另一个梦中。有趣的是,观众席里,当舞台变化、座椅旋转时,在一个个猝不及防间,观众们脸上那舞台之梦引发的思绪总被旁边的人看个真切,但或许没有人会仔细揣摩对方表情的含义,因为人人都在梦中。

  在《如梦之梦》的舞台上,人生如蒙太奇一般飞速流转、快速剪辑,囊括了人的一生和这百年间的风云变幻。它可能是上海病床前的生死离别、诺曼底古堡里的爱恨交缠、台北二人家庭里的破碎成空——从巴黎的窄小房间里望出去,落雪的白教堂永远让人流连,静静注视,仿佛也能看见自己。在无数个大时代和小时代的拼接中,人似乎就这么过了一生,不留痕迹。而戏开场时医生小梅执意要听取病人最后的人生故事,似乎就是想让他能在这世上留下些什么——故事是可以传续的,从某种角度而言,说出就已成真。说出来,或许一切就不再是梦。而观众的任务之一,便是在这些片段叙述中找出那些真实的梦。

  在《如梦之梦》拼贴的舞台意象中,有些又很容易让人想到赖声川戏剧舞台上的经典场面。比如顾香兰、“5号病人”和伯爵的临终病床,难免会与《暗恋桃花源》的江滨柳病房成为参照。在江滨柳回顾一生的时候,是否也曾走进一个故事连一个故事的循环中?是的,他追溯了自己和云之凡的前尘往事,并在梦中邂逅了年轻时的云之凡,一切宛如当年上海公园分别时的复刻。那么,“桃花源”是不是也曾存在在江滨柳的梦中?渔夫老陶是不是做了一个关于“桃花源”的春秋大梦,亦或他在“桃花源”时梦到自己回到武陵的真实人生中?当“5号病人”开始环球旅行时,又会让人想起《那一夜,在旅途中说相声》里两个主角程克和吕仁那漫无边际的旅途。他们在旅途中遇到过什么样的奇遇,引导他们一步一步走到相遇的南太平洋小岛上?旅途中的种种不啻于各种美梦与噩梦,一觉醒来,他们会发现自己其实就在家里吗?有趣的是,《暗恋桃花源》和《那一夜,在旅途中说相声》都曾在保利剧院演出过,再加上这出《如梦之梦》——同样的空间、不同的人生,铁打的舞台、流转的梦,人生的况味也一一浮现。

  赖声川舞台上的每个人物都在以不同方式审视自己的人生,又在以自己的人生印证别人的人生。在一个看不见的“四面舞台”上,每面舞台似乎都在上演着一个人生之梦,每个梦都可以相互关联,梦中人在不断循环中看到现实,观众则在舞台转换间看到自己。当两个以上的舞台呈现不同的故事进程时,你会选择看哪一边?这是个美学趣味问题,也是人生经验的一种选择,正如剧中人所说:如果你坐在正确的角度、正确的视野看湖,你就会看到“自己”。

(编辑:单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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