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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天最近的茶园

时间:2020年10月28日 来源:《中国副刊》 作者: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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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走采风路,共谱脱贫曲

离天最近的茶园——云南大理云龙县“兴茶脱贫”纪实

 

  1

 

  那一幕发生在2014年9月19日晚间,一百多名文化记者风尘仆仆地从全国各地来到云南省云龙县采风,一走进下榻的酒店大堂,扑面而来的竟是满室茶香——“大家赶了一天路,辛苦了,先喝一杯茶,解解渴,润润喉吧……”说话的是云龙县的女县长,名叫段冬梅。

 

  这显然是主人精心安排的一场茶会,围着大堂分别摆开十多个茶桌,沏好香茗,静候客来:有绿茶、红茶、乌龙茶、普洱茶,还有当地特产青刺尖茶,顿时让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感到亲切而暖心——是啊,云龙太偏远了,从大理市转乘大巴开往云龙,走了三个多小时弯弯曲曲的山路才到县城。所有人都是又累又渴,一杯清茶入喉,顿觉神清气爽。哦,好茶啊!

  众人随意落座,便跟茶人们聊开了。我就近坐到一个年轻小伙子的茶桌前,端杯品饮,竟是非常地道的铁观音风味。我有点惊异,问道:“你们是经销福建茶的吗?”

 

  “不是,这里的茶都是我们云龙自产的。”小伙子笑着答道,“当然,我们也请了安溪的师傅指导制茶。他们说,云龙的茶青比安溪的还要好一些。”这个回答顿时引发了我的兴致,毕竟鼓捣茶文化近三十年,我对各地茶情略有知晓,却从没听说偏远的云龙也产茶,更没想到还能出产这么地道的铁观音。我问小伙儿:“说说看,你的茶好在哪里?”小伙子立即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开了:“我们云龙到处是高山深谷,云雾缭绕,云龙这个名字,就来源于古书上的一句话:‘澜沧江上夜覆云雾,晨则渐以升起如龙。’云雾多,好茶就多。再说,我们这里的茶园,都生在高山上。那天,来了个台湾茶人,他说台湾的茶生长在海拔800米以上,就叫高山茶了。我说我们的茶都生长在海拔2000米以上,我有一片茶园生长在海拔2600米,我们才是名副其实的高山茶。”我闻听不禁心生疑问:“茶树并不耐寒。这么高的海拔,冬天不会冻死吗?”小伙子说:“我们这里的茶,每一个都经过九死一生的考验,都是反复筛选出来的耐寒品种。我们还请来专家进行科学指导,这才选育出适合高山气候的耐寒茶树。”小伙子说到这里,禁不住眉飞色舞起来,“我们的茶树,要是赶上下雪,白茫茫一片,漂亮极了——高寒的天气,把所有虫子都冻死了,所以我们的茶树根本不用打药,用的都是农家肥,绝对生态环保!”说着,他又递上一杯新泡好的红茶,“侯老师,希望您有空到我们茶厂看看,我们的茶园美极了!”

 

  这是一个不能拒绝的邀请,我自然要答应;但我也知道,这又是一个很难兑现的约定。不过,眼前这个醉心于茶的年轻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由此把他记住了:云极茶厂的周仁翔。

 

  我正在这里与小周聊得火热,有人过来拉我去到另外一个茶桌,说是段冬梅县长听说我是“茶文化专家”(自然是加引号的),一定要跟我谈谈。谈什么呢?当然是谈茶——这个段县长,看上去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精明干练,思路清晰,说起云龙的茶业来如数家珍。她说,我们云龙的茶园,离天空最近,可是离市场却很遥远。你们来自四面八方,一百多位文化记者,每个人写上一句茶,我们就离你们的城市近了一步。我们云龙县是国家级的贫困县,没有工业,过去还能搞林业,现在国家不让砍树了,我们就只能靠大山里的特色农产品让农民脱贫致富。今天请大家来品茶,就是想拜托大家,把我们大山里的信息带出去,告诉你们那里的朋友们:云龙茶,很不错!最大的特色就是我们产自海拔2000多米的高山云雾中,我们的茶园是离天最近的……

 

  她的话,是对着我说的,也是对在座的诸多记者说的。言辞之恳切,声调之动情,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怦然心动。我接过段县长的话头说,刚刚品了云龙茶,感到非常震惊。除了茶品上乘之外,我对这里的茶人勇于探索,改写茶叶栽培历史、刷新茶树高海拔耐寒记录的精神,对他们付出的艰辛以及他们对茶的真挚感情,心中充满敬意。我想向这次采风活动的主办方提出一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多给我一两天时间,让我专门去走访一下云龙的茶园,毕竟这是举世罕见的“离天最近的茶园”啊!

 

  段县长当场表示欢迎。但大理州的主办方却面露难色,说采风的线路和站点都是早已商定的,下一站已经在等候,这一次只能在云龙停留一天时间。“今晚的这个茶会,都是特意安排的新项目。照理说,大家赶了一天路,应该让大家早点歇息的。”此言一出,聪敏的女县长立马接过话头,一是对主办方表示感谢,二是对大家牺牲休息时间前来参加茶会表示谢意。然后,她把脸转向了我,说:“您这样的茶文化专家,难得到我们云龙来。我们回去研究一下,要让你们经常能来云龙!”

 

  转天,就在我们离开云龙县界之前,段冬梅县长将他们研究的结果交到了我的手上,那是一本红色封面的大开本聘书:我和北京日报的资深茶友陈戎女士,一同被聘为“云龙县茶文化顾问”。

 

  这实在太意外了——当我从段冬梅县长手中接过聘书的当儿,我分明感到云龙一下子“住进”了我的心里——我在心中默默许下一个心愿:云龙,我一定会再来,我要踏访这里的高山茶园,要让更多的茶友知道:云龙虽远,但这里的茶离天最近!

 

  矗立在云龙大栗树茶厂的石刻标记上写着“最接近天空的茶园”。

 

  2

 

  转瞬之间,六年时间倏然而过。

 

  2020年春夏之交,欣闻当年的国家级贫困县云龙终于整体脱贫了;及至夏秋之交,当年组织我们采风的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又与中国文艺网联合推出一个重大策划:“重走采风路,共谱脱贫曲”。我立即报名参加,并且毫不犹豫地选定了最想重走的目的地——云龙。

 

  这是一次迫不及待的出行,也是一次期待已久的“重访”——之所以要给“重访”二字加上引号,是因为我并无初访,何来重访呢?然而,那些“离天最近的茶园”其实早已住进我的心中,我无数次想象着它们的美景,无数次在梦中穿行于茶垄,如今,终于有了实现夙愿的良机,再访云龙,我内心的激动是难以言表的。

 

  当年的段冬梅县长,如今已是县委书记了。她一见面就开玩笑说:“当年我给你颁发了聘书,你怎么一直没来‘履职’呀?”我说:“今天不是来了吗?这一次,一定要遍访云龙的高山茶园,还要探访一下茶产业在全县脱贫中所起的作用。”段冬梅笑道:“我本来还想安排你们全面走访一下我们的脱贫情况,既然你这个‘茶文化顾问’只想看茶,那就调整一下行程,争取让你把云龙的四大茶厂都看一看。在云龙,茶产业确实是脱贫攻坚的一个主项,我们统计过,这几年培植生态茶园有四万两千多亩,茶业产值有一亿五千多万元,有886户建档立卡的贫困户都是因茶而脱贫的。当然,我也要先提个醒,所有茶山都是山高路远,你们可要有思想准备哦!”

 

  我说:“既然是离天最近的茶园,高山峡谷自不待言。我早就做好了爬山涉水的准备!”段冬梅说:“爬山涉水应该不用的,这些年我们在修路上花了很大功夫,基本上都修通公路了。只是盘山路不好走,还要看老天下不下雨,有些路段,一下雨就上不去了。”

 

  翌日,我们的茶山之行随即开始。探访的第一个茶厂,是位于团结乡河南村的佬倵茶厂。

 

  “佬倵”本是一个民族的名字,属于彝族的一个分支。佬倵茶,顾名思义,也就是佬倵族人种植、采制、出品的茶叶品牌。去团结乡的公路正在整修,有一大段路要绕行山上,山高坡陡,弯急路窄。尽管我们已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头晕耳鸣,一再请求司机段效坚师傅开慢一点。段师傅说:“这路算是好走的,难走的路还在后面呢!”或许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段师傅跟我们说起了佬倵茶:“你们喝过佬倵茶吗?没喝过吧?我们云龙人都爱喝他们的茶,不光是够香,还够苦。”这一招儿果然灵验,我们的注意力顿时转到了茶上。

 

  “为什么要够苦呢?好茶不都要香甜才对么?”我问。

 

  “在我们云龙人看来,茶不够苦,就不会回甘。我们喝外面的茶(他说了几个具体茶名,姑妄隐之),一喝很香很甜,但两三泡就没味道了,喝那样的茶,太不过瘾了!”说着,他举起自己的玻璃茶杯,里面泡着半罐茶叶,“我开车去外地,总要带着佬倵茶,从来不喝别处的茶,已经成了习惯。”

 

  就这么一问一答地聊着,晕车状态明显好转。转回正路之后,车速加快,前面已经隐约可见那一抹茶绿了。

 

  七十岁的老厂长早已等候在茶厂门口。稍事寒暄,坐定泡茶。老厂长名叫字学文,早年做过民办教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担任村干部。他慢条斯理地跟我们讲述着自己的种茶经历,脸上始终呈现着那种饱经风雨后的澹定与从容——

 

  我们这里以前没有种过茶,2001年有专家过来,分析我们这片大山的土壤啦、气候啦、自然条件啦,说是适宜种茶。上级就让愿意种茶的人都来报名,起初报名的有18人,但实际落实的只有两名,其中就有我。刚开始时相当困难,另一户也没坚持下来,最后只剩下我一家了。没有资金,没有技术,种的茶树全死了,那真是哭都哭不出来呀,那段日子太艰难了——我说,砸锅卖铁,把全部家当都砸进去,也要把茶树种活。没有技术,我就找到大栗树茶厂的尹老,说我把儿子派到你那里去学茶,尹老很支持。儿子学了技术回来,再结合我们这里的茶树情况,摸索适合佬倵茶的制茶方法。慢慢的,我们的茶树成活了,成片的茶园可以采摘新芽了,我们的佬倵茶上市以后很受欢迎。

 

  茶厂赚了钱,我就跟孩子们讲,咱是个共产党员,过去还是村支书。当初是响应号召出来种茶,想要干一番事业。现在茶种成了,咱要带动全村人都来种茶,共同富裕。周围的乡亲看见我们种茶有了收入,也都想来种茶。我就搞了一个合作社,加入合作社的茶农都按照科学环保的要求种茶,所有茶青都由茶厂收购。这样,他们就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茶厂也有了稳固的茶叶基地。我们的合作社现在吸纳了157户。茶厂的产量增加了,大家的收入也跟着增加。现在我们的产量是一年60吨茶叶,将来要达到100吨;现在一年的总产值是900多万元,我们把700多万都用于收购茶农的茶青,也就是分散给周围的茶农了,利润只留下100多万,主要用于扩大再生产。

 

  我们问起佬倵茶是不是也上网销售?老厂长笑了,说那是孩子们搞起来的,从2018年开通了网购,势头挺好。过去,佬倵茶只在大理和省内能买到,现在一上网,全国各地都能买到了。

 

  我又问起新冠肺炎疫情对茶厂是不是有影响?“春天是有些影响,现在已经好转了。”说着,老人站起身说,“我带你们看看我的库房吧,现在已经没剩多少库存了,说明我们的茶还是供不应求的。”我们随着他查看了各个科室和车间,最后来到成品仓库,确实,已是空空如也!

 

  从茶厂的后门出来,就是一片茶园。傍晚的夕阳斜照下来,如同给茶树镀上一层金光。我随手掐下一片茶芽,放进嘴里轻轻咀嚼着,只觉得一丝苦涩,充溢唇齿。老厂长字学文置身于茶垄之间,很满足地告诉我们:“现在茶厂已经交给孩子打理了,大孙子当了董事长,二儿子担任总经理,他们都干得不错。我可以放心地喝茶聊天,逗重孙子玩儿了。”

 

  临行之际,我把主人沏给我的那杯佬倵茶,倒入我的保温杯里,在归途中慢慢品饮。这茶真是很苦,苦得爽直,苦得酷烈,而下咽之后,两颊生津,隐然回甘。这种境界,确实与其他绿茶迥然不同。

 

  那一晚,因茶失眠。在我这个老茶客身上,这是绝少发生的现象。由此,也使我不得不对佬倵茶的“后劲儿”,刮目相看!

 

  3

 

  从佬倵茶山下来,途径团结乡政府,我与乡党委书记施建辉“久别重逢”。此话怎讲?原来在六年前的那场茶会上,施建辉是县科协的茶科技主讲人,还是给我颁发顾问聘书的“实际操盘手”。真是山不转水转,没想到,如今在佬倵茶山下,与老茶友不期而遇了。

 

  施建辉是科班出身的茶叶专家,在农学院读的就是茶学系,讲起茶来自然头头是道。我说:“让你来主政团结乡,大概也是用你所长吧?”他说:“那是上级考虑的事情。不过,只要能让我走走茶山,看看茶园,我就心情舒畅。”他还告诉我,他毕业后的第一个工作单位,就是大栗树茶厂。本来,他可以去国办学校当老师的,可是,架不住大栗树茶厂尹何春老厂长的真诚邀请,他甘愿放弃了“铁饭碗”,去到一家农村个体茶厂去打工。“在大栗树茶厂,专业知识全都用得上,干得很有成就感!”我看得出,他说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

 

  我忽然记起,刚才在佬倵茶厂,字学文老厂长也曾提及大栗树的尹老,现在又听到身为乡党委书记的施建辉如是说,这使我产生浓厚的兴趣:这个尹老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当我把这个问题提给施建辉时,他陷入了沉思,半晌没吭声。许久,才缓缓地说:“尹老的事情,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我就说说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吧——

 

  我们家过去很穷,我考上农学院以后,生活就更艰难了。尹老平生最爱才,听说我考上农学院,还是学茶的,就特别高兴,他就开始资助我。这个老人家特别尊重我的自尊心,他怕直接给钱会让我面子上过不去,就说,你如果读中专,应该已经上班了。可是你上了大学,还要几年后才能上班挣钱。这样吧,反正你一放假就要回云龙,你就到我的茶厂来帮忙,算是“勤工俭学”,我给你发点工钱。就这样,我大学四年,一直得到尹老的资助,可他却从不说这是资助。你说,遇到这样的农民企业家,你毕业后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说到这里,施建辉停住了。看得出,他的嘴角有些抖动。“你到茶厂工作,工资待遇怎么样呢?”我问。

 

  施建辉说:“当然要比一般体制内的工资高多了,我到茶厂的第一年,尹老就发给我一万元的年终奖——那是好多年以前啊!更重要的是,你在茶厂能时刻感受到你的知识受到重视,你的价值受到尊重。这才是最令人感动的。我毕业时,尹老让我动员一些同学来茶厂,我就动员了两个要好的同学来了。尹老非常看重他们,先后委以重任。如今,这两位还都在大栗树茶厂,都成了独当一面的高管,个人生活也都很优裕了。”

 

  “那你怎么出来从政啦?”我直截了当地问道。施建辉苦笑着说:“这真是阴错阳差,先是把我调到科协,后来又转了几个单位,现在又转到团结乡来了。不过,我跟茶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跟大栗树也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尹老对我改行也很支持,他说走出去,能帮到更多的人,值得!”

 

  “尹老”的话题一直贯穿在我与施建辉的一夕之晤中。从他的描述中,依稀可见一位老茶人的见识、襟怀和气度,我真想与这位老茶人攀谈几句。然而很遗憾,我来也晚,尹何春老人已于2018年8月11日,突发心脏病,倒在了脱贫攻坚的岗位上。我只能循着云龙的茶山,去追觅这位老茶人的懿德与风范了。

 

  4

 

  我们探访的第二座茶山是宝丰乡黑羊箐茶厂。老板是一对夫妇,一见面就认出他们也是当年茶会上的老茶友,男的叫汪德军,女的叫李艳琴。汪德军给我们泡了一壶绵软醇厚的梅占红茶,他告诉我,黑羊箐是以红茶为主,这样就与大栗树和佬倵的绿茶为主,错开了市场。

 

  大家边喝边聊。原来,他们夫妇是在林场结缘的。李艳琴从林业学校一毕业,就分配到国有林场。那时候靠山吃山,林场以砍伐林木为主营业务。后来,国家政策调整,不能砍树了。可是那么大片的荒山种什么?海拔较低的地方就种核桃,高山上就尝试种茶。汪德军说着,也谈起了尹何春。他说,我本来是跟着尹老办木器加工厂的,起初做得很好,后来木材生意不能做了。尹老辞了村官上山去种茶——那是需要很大勇气和魄力的。我也是早期参与者之一。经历千难万险,大山头上种茶成功了,一举突破了茶树生长的极限海拔,这一下,好多海拔在2000米以上的荒山,都被茶树“盘活”了。我也回到黑羊箐种茶,尹老全力支持我,还把我们茶厂当做大栗树茶厂的一个分厂——在创业最艰难的阶段,如果没有尹老的支持,我们也许早就夭折了。当我们茶厂站稳脚跟之后,尹老又让我们独立出来,这种胸怀真是令人钦佩!

 

  “你们茶厂站稳了,对黑羊箐周边民众的脱贫,起到什么作用呢?”我问。汪德军说:“黑羊箐这个小组(自然村),因为有了我们这个茶厂,村民都开始种茶了,采摘的茶叶全都由茶厂收购,单是这一项每年就有60多万元。我们的员工也是周边的乡亲。现在全村种茶户有30多户,只有4户没种茶,他们种核桃,收入也不错。应该说,我们村已经都脱贫了。”

 

  汪德军人高马大,一表人才,与当地白族人明显不同。一问才知他是傈僳族;李艳琴是白族人,长得小巧而精致。他们的茶厂周围长满了高大的栗子树,他们说,大栗树村就是因这些栗子树而得名的。后来,“大栗树”被尹老用作他们茶厂的名字。如今,“大栗树”作为一个名茶品牌,已经是名声在外了。

  5

 

  黑羊箐与大栗树茶厂处于同一座大山的阴阳两面。黑羊箐这个自然村也隶属于大栗树村管辖。乘车转过一个山坳,就到了大栗树茶厂。

 

  大栗树茶厂是云龙县茶叶生产的龙头老大,也是这一片片绿色茶山的发祥地。1987年,时任大栗树村支书的尹何春,为了给全村人找到一条稳定的生路,毅然辞掉村官,带着几个人上山种茶,成为“敢吃螃蟹的第一人。”这些故事,在云龙早已流传开了;而这类艰苦创业取得成功的“励志故事”,在全国各地也并不鲜见。然而,在我看来,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位老茶人就在茶厂蒸蒸日上、财源滚滚而来之时,又突然决定辞去厂长之职,回过头来“竞选”大栗树的村官。所有人都被尹何春的决定惊呆了,先是他的子女们大惑不解:您已是花甲之年,别人到了这个年纪都要退休了,您怎么放着清福不享,却要去争一个小小的村官?茶厂的人们也不理解,大栗树茶厂已然成了规模,实力雄厚,具备了走向全省乃至全国的条件,再努一把力,就可跻身全国一流茶企之列,偏偏这个时候,老厂长却选择去管理一个尚未脱贫的穷村子,这不是自找苦吃么?

 

  当然,人们也知道,尹何春每次做出的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认定的事情任何人也休想改变。他对子女们说:“当初辞掉村官办茶厂,就是为了闯出一条生路,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如今,我们茶厂的日子好过了,可大栗树还有不少村民生活艰难,所以,我要回村上为乡亲们办点事。”

 

  抱着这样的信念,尹何春于2003年参加了大栗树村的村官竞选,并高票当选为大栗树村主任。从此,在大栗树各个自然村的高山深谷间,就出现了一道特异的景观:一个开着自己的保时捷靓车的村官,日夜奔波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走村串户、修路架桥、访贫问苦、嘘寒问暖……有时,甚至还要“花钱挨骂”——修路是大栗树村的当务之急,但资金极度匮乏。尹何春在政策性资金尚未拨付的情况下,为让工程早日开工,多次垫付资金。可是,村路每推进一步都异常艰难。在大栗树海口公路修建过程中,农户阿建平的老母亲,为护住自家水田,死活不让推土机进场施工,还指着尹何春的鼻子大骂:“你没良心!你有几个钱就了不起啦?……”尹何春的女婿闻知赶到现场,苦苦相劝:“爹呀,求求您别在村上干了,这么大年纪还在这里挨骂受罪,何苦呢?咱回茶厂吧……”尹何春没回去,继续苦口婆心做工作。后来,路修通了,阿建平家买了汽车,办起酒厂,盖起新房,生活大变样。他跑去给尹何春赔礼道歉,还要请他尝尝自家的好酒,尹何春笑着谢绝了。在他眼里,共产党就是给老百姓办事的,能办成事就是最大的满足——受点委屈,那算个啥!

 

  在菖蒲塘村民小组,我们推开了茶农阿文聪的家门。这个农家院子里,一面并排盖着三栋小楼,另一面则种着鲜花、水果和蔬菜,干干净净,生机盎然。阿文聪一副憨憨厚厚的样子,把我们让到小板凳上坐下。闻着扑鼻的花香,吃着现摘的葡萄,喝着自制的清茶,让人顿时坐忘尘世的喧嚣。阿文聪今年48岁,有两个儿子。他说:“十多年前,孩子还小,生活特别艰难。尹老当上村主任,就来动员我种茶,我说,我没钱买茶苗,也不懂技术。尹老说,我给你茶苗,教给你技术,采了茶叶,茶厂全部收购,你就放心种吧!有了尹老给我托底,我就大着胆子,种了20多亩茶树。起初每亩茶叶只能卖300元,2011年后亩产值年年增加,现在每亩能卖3000多元了。后来,孩子也长大了,两个儿子先后进了茶厂,娶了媳妇也在茶厂——没有茶厂,没有尹老,哪有我们家的好日子呀!……所以,尹老出殡时,我们全家人都去了,要送送他老人家,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另一家农户是阿文聪的邻居,我们以为步行即可到达,谁知陪同的当地朋友说,这里的“邻居”也要乘车翻过一个山梁才能到达。居住分散是云龙的一大特色。4400平方公里的县域(在大理州面积最大),只有20.8万人口,全都分散在各大山岭之间,这成为云龙脱贫的最大难点。比如修路,别的地方投资1000万修的路,受益人群可能是几百几千甚至上万,在云龙投同样多的钱修路,受益面只有十户八户,甚至一户两户……

 

  说话间,“邻居家”就到了。停车进门,一个宽敞的院落,一个小个子汉子,还有一群鸡两只狗。一排房舍显然是新盖的,屋顶上覆盖的合成瓦片,在阳关照射下还闪着亮光。主人叫杨和军,今年43岁,家中五口人,夫妻俩赡养着老父亲和两个孩子。杨和军不善言谈,把我们让进他家的“饭堂”,说这是他们家平常聊天喝茶的地方,屋子一边儿是做饭的地方,中间是吃饭的地方,另一边就是一个火塘。火塘上一把大铝壶烧得满身黑灰,我摸一摸,尚有余温,说明不久前这火塘还烧着火。我说:“咱们就围着火塘聊天吧。”杨和军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只怕你们城里人不习惯呢!”他告诉我,早晨起来,天气还有点凉,他父亲就在这里烤火吃茶。直到太阳升高了,暖和了,他就跑去茶园除草了。我问:“老父亲多大年纪了?”他答:“七十八了,在家里坐不住,每天都要去茶园干活儿!”

 

  我们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我说:“老杨,你这房子不错呀,很宽敞,也很漂亮。”杨和军呵呵笑着说:“这真是没想到啊!前几年,我家特别困难,老的老小的小,太‘老火’了。那天,尹主任来我家,看到我家的老房子柱子都歪了,就说这个房子不能住了,太危险!我说,我不住这儿又能住哪儿呢?我没钱盖新房子呀。尹主任又看看我家的地形,说你这个山坡也不行,还是移居到安全地方去吧!我更为难了,移居,我上哪里去找宅地呀?尹主任说,我来想想办法。他想的办法就是,从他自家的茶园里划出一块地方,无偿给我盖新房。你们看,那山坡上的茶园就是尹主任家的,这块平坝就是从茶园里硬切下来的。房子盖好了,没水没电。尹主任说,我有的你都会有。很快就把水电都接通了。然后就教我种茶,我种了20亩茶园,现在每年能收入四万多元。我还养了100多只黑山羊。尹主任关照我,茶厂来了客人需要羊肉,就指定到我家来买,他这是在帮我呢!(我插话:“这就叫消费扶贫”。)去年卖了50多只羊,收入五万多元。再加上卖核桃的收入,一年差不多有十万元的收入,现在的日子好过多了。”杨和军顿了顿说,“都是因为遇上了好人,尹主任是共产党的村支书,他对我这么好,我就要念共产党的好——没有党和政府,我能住上这么好的新房子吗?”

 

  杨和军眼里闪着晶莹的光,沉默了。我问:“那你现在还‘恼火’吗?”他赶忙解释说:“不是恼火,是老火。这是我们这里的土话,就是特别难受、特别困难的意思。我现在还‘老火’什么?成天就想笑,干活儿浑身都是劲儿。”我问他每天都有什么娱乐活动?他说老父亲和老婆孩子就爱看电视。我追问:“那你自己的呢?”杨和军脱口即出:“我的娱乐,放羊呀!”一句话,引得满屋人都哄堂大笑。

 

  我们要告辞了。杨和军执意让我们去他家羊圈看看他的“娱乐品”——100多只黑山羊蜂拥而出,老杨高声吆喝着,拍拍这只,摸摸那只,直笑得脸上皱纹挤成了一疙瘩。我顿时明白了:这确实是他真正的“娱乐”!

 

  6

 

  司机段效坚师傅早就打过招呼:“去云极茶厂的路很难走,有一大段土路,还有两处是胶泥,一旦下雨,车轮打滑,进退不得。”因此,我一直暗暗祈祷:老天帮帮忙,千万别下雨。

 

  到云极茶厂,是我六年前对周仁翔当面作出的承诺,如今再访云龙,焉能再失良机?幸好,这天气象预报没有雨情,我们终于可以成行了。

 

  临行前,当地的朋友就提醒,云极山高,天气会冷一些,让我们多带一件外套。如今,车近云极,越发感到凉意透窗。进入茶区,海拔标定在2500米上下。周仁翔不知在茶厂门口等候了多久,一见我们的车子爬坡而上,立即迎上前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总算把你们等来了,路上不好走吧?”我说:“不好走,我们走上来才更有意义!”

 

  他的会客室很小,几个人一坐就满了。他说,天气有点凉,先泡杯红茶给大家暖暖身子吧!我却惦记着他的“老虎洞铁观音”。周仁翔说:“近期没做铁观音,正抓紧时机赶制绿茶。山上的茶芽成熟要比山下晚一些,现在茶农采来的茶青正好制作绿茶。过些天,秋茶下来了,再去做铁观音。”说话间,几个中年妇女背着茶篓来交茶青了。周仁翔就带着我们去看新收的茶芽,湛青碧绿,煞是好看。我很想看看他的铁观音品种,那是与云南大叶种完全不同的茶树品种。周仁翔就开车带我们转到山后,沿着茶垄小路,上行来到一处茶园。他说:“这就是我们种的‘金萱’。”我问:“这个品种在这么高的海拔也能长好么?”周仁翔说:“我们跟农大的专家一起搞科研,让‘金萱’也形成耐寒特性——你看,在低海拔生长的茶叶,叶边的锯齿状并不明显;到了我们这里,叶片的锯齿状非常明显。”我接过小周递过来的茶叶细细观察,果然。

 

  周仁翔又弯腰抓起一把茶树下的泥土,告诉我这里施的都是有机肥,说“我们周边茶农家里养了很多黑山羊,我们茶厂就跟农户签合同,他们的羊粪我全收购,这是最好的农家肥呀!茶农得到额外的收入,我们的生态链也形成良性循环!”

 

  从周仁翔的谈吐中,我感到这个年轻人视野开阔,眼光超前,与传统的茶人已有明显的不同。询问得知,他本是云南理工大学的毕业生,一个典型的理科男。可他选择的人生道路却与众不同:大学毕业后他报名参军,在西藏戍边两年,经受了严格训练和严酷环境的考验。复员后回乡创业,筹措资金58万(包括退伍费十多万),全部投入创建云极茶厂。他善于学习前人的经验,而且懂得差异化经营,在大栗树、佬倵已占据绿茶市场,黑羊箐等茶厂已打开红茶市场的情况下,他看中了乌龙茶这个缺环,从福建引种“金萱”等茶树品种,从安溪请来铁观音师傅,在2500米的高山上,开始研发铁观音新品。云极茶厂的茶以绿色环保、清香耐泡,征服了众多茶迷,如今已返销到福建安溪等传统铁观音茶区。2017年7月18日的《经济日报》曾以《云南老虎洞乌龙茶返销乌龙茶故乡》为题,专门报道这个年轻退伍军人的创业故事……

 

  从茶山下来,周仁翔力邀我们去他家吃顿午饭。我们也对这个年轻创业者的生活情况很感兴趣,便欣然从命了。他的家就在“老虎洞”,这是一个位于半山腰的小村子,海拔比茶厂要低得多。小院里矗立着一栋小楼,住着周家的几代人,最年长的是他的老外婆,已经90多岁了。院里刷着白墙,画着白族人家所喜爱的传统壁画,还写着一副文辞典雅的对联:“远山无墨千秋画,近水带弦万古琴。”远客临门,周仁翔显然很开心,他把住在周围的兄嫂子侄们都请了来,由他母亲和小姨亲自掌灶。大家围坐在小板凳上,吃着农家饭,喝着自家茶,聊着家常话。那种亲情和睦、其乐融融的氛围,不禁让人心生羡慕——啥叫桃源人家?啥叫幸福生活?这个小院里的一夕之会,让我们看到山区小康之家的一个缩影。

 

  饭罢,我把特意带来的一本《品茶悟道》题赠给周仁翔,希望这个年轻茶人勤思敏悟,创造新的辉煌。周仁翔说:“我会努力的。现在做茶,真是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我们这一代理应要比前辈做得更好,才能对得起他们”他悄悄告诉我,他的老父亲就在上个月突发急病去世了。他说:“我们家的茶园最早就是老父亲种下的,他吃了很多苦。没有他种下的茶园,哪里会有我的茶厂?我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下山的路,依旧崎岖难行。我从车窗回眸,眺望着路边送别的周仁翔的身影,在他身后,大片茶山青翠葱茏。此情此景,使我不禁联想到云龙的前辈老茶人尹何春——他是1987年率先上山种茶的,而刚好那一年周仁翔出生,这是巧合吗?是,又不是。大山无语,茶树有情,它们就在那里,默默地为云龙的两代茶人,作证!

 

  (2020年9月1日~6日,北京寄荃斋)

(编辑:马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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