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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乡十月

时间:2016年11月16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廖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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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学》杂志社组织作家采风,随团赴安溪茶园。在北京的雾霾中浸淫久了,想到茶场的清新翠碧,心情踊跃。

  说来赧颜,因是北方人,家乡不产茶,终生碌碌,也没形成饮茶习惯,因此茶识几乎为零。近一二十年,茶成了现代生活品位象征,家家茶柜里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安溪铁观音、云南普洱列阵,人人谈茶品茶、送茶受茶、茶不离口、手不离杯。然而,我仍然保持了当年上山下乡时的粗鄙恶习,不渴忘饮,渴即鲸吸,也不管随手取到的是白水、饮料、咖啡还是名茶,自诩骆驼型体质抗旱耐粗砥,因而对茶不甚留意。然而毕竟觉得有些暴殄天物、疏离了文明,窃感朴陋,不知琴棋书画诗酒茶、柴米油盐酱醋茶,无论作为风骚雅客还是平头百姓都实在是说不过去的吧。正好,补补课。

  安溪县隶属泉州,泉州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我是先到泉州参加戏曲国际研讨会,然后拐弯到安溪去的,言茶就先从泉州开始。凡名城皆有自己的故事和辉煌轨迹,泉州的辉煌在宋元,当时是东方第一大港,今天还见到众多波斯人景教碑、宋代水密隔舱木船残骸这样的遗迹。它是当时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宋元之后主要输送瓷器和茶,当时从全国众多瓷窑茶场汇聚大量瓷器和茶到泉州港装船出洋。瓷器与茶输入欧洲,引起了十七、十八世纪欧洲生活方式的革命,从此宫廷和贵族家庭都用精美的瓷器饮茶。当然他们后来也学会了烧窑制瓷、开园种茶,其创新工艺还返销中国,这是后话。于是,到会的戏曲专家也都在谈茶。

  研讨会结束后,我转道安溪,加入了茶行作家的行列。周大新、王久辛、龙一、范稳等人已经先到了,老朋友见面,自然别久情深。采风内容包括茶园山场踏行、茶博览会和茶博物馆参观,外带一个安溪女作家林筱铃的长篇小说《茶王》座谈会。先是灌了我们满眼茶色、满口茶香,后来弄得醒里梦里满脑子都塞满了茶。

  十月的安溪茶山,满山满谷青葱翠碧。时值寒露,听说正是铁观音收获季节。由山根到山顶布满了一垄一垄、深绿肥浓的茶田,把山扇涂抹成濛濛茸茸的图案。走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清气满腹、心旷神怡,不由人想喊、想唱、想转回儿时之身放纵一下。这样的茶山纵行,我二十年前走过一次,那是在杭州,一个人从九溪十八涧走到龙井村,时间使它淡忘了,这一走又想起来。只是,龙井茶棵齐腰深,铁观音怎么是矮矮地蹲在地下?正是午后,本想欣赏采茶姑娘穿云走雾的,谁知偌大山场一个人影不见。

  不见采茶姑娘,就自己冒充一回。茶场主人下田示范,只掐三片叶子的嫩芽,大家兴高采烈地随之戴上斗笠、挎起背篓,学着采撷起茶芽来。我和南阳老乡大新兄马步蹲裆地比葫芦画瓢,初上手时以为容易,谁知才一会儿就不得不鸣锣收兵了。原因是茶矮腿长、腰躬如虾,时间不长就感觉腰酸腿疼,而翠嫩的茶芽,掐起来却有韧劲、费指肚,弄得手指头生疼。原来采茶姑娘穿云走雾只是镜头里的诗意,真正采茶是艰辛的劳作。败兴而归时,土家族女作家叶梅迎上来:“不是你们想象得那么浪漫!”她幼时在鄂西的茶林中长大。

  爬到山顶,时近黄昏,原本就多云的天空翻卷出浓浓的雾气,裹住了一线夕霞。太阳早就沉到了云层之下,最后一抹霞色也正在由红转黄地淡去。放眼绵延起伏的茶山曲线,一片莽莽苍苍,刚才触目清晰的茶山条垄图案,似乎都沉入了暗夜水色的朦胧。茶山主人在一旁殷殷叙说,10月采摘的铁观音为秋茶,品质最佳,但一天之内最好的采摘时辰只是上午10点到12点之间,这时的阳光最好,便于采摘后对茶叶进行“晒青”“晾青”,因而有一个规矩,叫做没有太阳不采。怪不得今天没见到人采茶,时辰、天气都不对。此时,满带雨意的山风已经席卷上来,通身沁凉,望望天空正在合围的浓浓暮霭,赶紧下山吧。

  下山路上,见到裸露的土壤,肥糯润泽,湿度很大,这是铁观音的特殊营养基吧?我注意到,茶垄间随处长满一簇簇的芦苇,火焰般的苇鬣在山风中上下跳跃,这种景象在我熟悉的北方山里是不可能见到的,那里芦苇只长在水边。这里的《清水岩志》说:“清水高峰,出云吐雾。寺僧植茶,饱山岚之气,沐日月之精,得烟霞之霭。”安溪产茶,实在是山川气候种育的结晶。

  熙熙攘攘的茶博会,表明茶乡百姓现今也走上精品行销之路。会上见到了铁观音制作工艺的一整个模拟过程。老师傅把“晒青”“晾青”后的茶叶,放在悬挂的竹簸里摇簸,一遍又一遍,一直摇到叶边卷损、青气消失、香味溢出,叫做“摇青”。这道工艺看似简单,到了我们手里,茶叶不是被一下摇出了竹簸、飘洒了满地,就是在竹簸里叠块堆饼。叶梅上手摇了一下,茶叶很快有节奏地旋转起来,飘成了一团花。接着是“炒青”,老师傅坐在那里,双手伸入炒锅里灵活地翻转满锅的茶叶。伸手摸摸,茶锅滚烫,没人敢上手了,只嗅到茶香扑鼻。接下来是揉捻,把经过烘焙的茶叶用布裹成团状,放在条凳上用力揉搓,然后再烘焙。我们男子汉一个个上去施展身手,弄得满头大汗。三揉三焙后,再经过簸拣,剔去梗条、杂物,剩下的就是墨绿带红的团状香茶了。

  茶博物馆里的讲解充盈了我们的知识。铁观音属于半发酵工艺制作的乌龙茶,与不发酵的绿茶、完全发酵的红茶三分鼎立。据《安溪县志》记载,安溪产茶始于唐末,兴于明清,盛于当代,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因而自古就有“龙凤名区”、“闽南茶都”美誉。明清是安溪茶叶走向鼎盛的时期,销遍全国,还随着华工移民远漂南洋,林筱铃的小说《茶王》描写的就是铁观音的晚清出海史。来自云南的范稳则专门探究茶马古道上发生的故事,一直在聚精会神地聆听,他心里想着的是云贵高原上的古老茶树吧?至于铁观音的得名有众多民间传说,大多与茶色如铁、茶形貌似观音有关。

  终于坐在茶室里品茶了。我饶有兴致地望着沏茶小妹把开水添注到放好茶叶的精细瓷杯里,扣上杯盖滤掉第一遍水,说是“洗茶”。冲上第二遍水,闷泡几分钟,然后揭开盖子凑到鼻子跟前让你闻香,馥郁香气顿时沁入脑后。接下来就是饮茶了,白瓷杯里的茶汤澄亮金黄、清澈浓郁,抿上一口,一股醇稠的浓香盖满舌面,既微苦又略回甘,令人清脑醒目、心旷神怡。续水冲泡若干次饮之而茶香不减,正所谓“七泡有余香”。只见翘着小胡子的龙一“潜伏”茶桌一旁,细细地抿上一口茶,闭目品味良久,点首自得,泰然怡然——这是会品茶的。即使不谙门道如我之辈,饮毕也觉神清气爽、齿颊留香。饮茶有着众多清神健脑、抗病养生的功效,而时下风靡社会各阶层人众说明盛世悠闲,我既已进入耳顺之年,也应该让生活节奏慢下来,好好品品茶了,于是也闭目养神似地附庸风雅一番。

  在安溪我还有了一个重要的发现,这里竟然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廖公祠,矗立在东岳寺西侧。原来我们廖姓祖先廖俨,还是安溪开发的第一人。廖俨原籍就是我们河南的汝南县,他在唐朝乾符二年(875年)榜眼及第,官至银青光禄大夫、检点太子宾客兼国子监祭酒、御史中丞。后来,担任四镇节度使的梁王朱温作乱,弑杀了唐昭宗和唐哀帝,廖俨遂于后梁开平三年(909年)避乱来到泉州。《泉州市志》记载:廖俨在安溪率民除暴、募民垦山、布施教化,功绩卓著,百姓因而奉之为长官,当地民间还流传“没有安溪县,先有廖长官”的说法,今天廖姓在当地已经繁衍成22000人的一支。这段历史我很感兴趣,因为我一直在关注起于河南南阳的廖姓为何今天大多生活于南方。看来晚唐五代的藩镇割据、战祸连连,是造成廖姓本支躲避到海隅偏处的原因。泉州气候温和、物丰人稀,当时有邱、黄、陈、刘、林、周、廖、詹、王、吴、安诸多族姓经荆楚、江淮移居而来,带来中原的先进生产技术,也带来了茶叶的生产方法。安溪种茶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无怪当时著名诗人韩偓造访廖俨时曾留下诗句:“石崖觅芝叟,乡俗采茶歌。”我们廖姓祖先在安溪产茶史上还有着开创之功,这是让我觉得骄傲的。

  茶乡十月,安溪到处弥漫着浓郁的茶香,倒让我有了故旧似的眷恋。

(编辑:杨玳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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