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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载文情敦厚谊——王充闾先生对我的“诗教”

时间:2020年08月19日 来源:中国副刊公众号 作者: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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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刚刚上线的《读家》专刊推送了著名散文家、文史学者王充闾先生的《读后汉书》一文,引起广大读者对这位学识渊博、文笔精湛的文史大家的热切关注。为此,本期《中国副刊》特刊发侯军的文章《卅载文情敦厚谊》,王老先生那温文儒雅、悉心扶掖后学的古雅之风跃然纸上。

 

王充闾先生《文学影志》收录与侯军的合照。

  5月5日,收到了王充闾先生寄来的一册新书《回头几度风花·文学影志》,这是他的一部摄影集,记录着他几十年文学生涯的文友交集和屐痕处处。令我感到惊喜的是,在该书第一部分《文苑留痕》中,还收录了我与王老的一幅合影,说明文写的是“与作家侯军在湖南(1996)”。观旧照而怀远方,不禁忆起了我与王老近三十年的文情与诗交。

 

  卅载文情敦厚谊,一庭英彦耀京都。侯门艺海深如许,?塞外王翁乐矣乎!?

  在该书的扉页上,王老还题写了一首七绝:“卅载文情敦厚谊,一庭英彦耀京都。侯门艺海深如许,塞外王翁乐矣乎。”读罢,我被深深感动了。王老是当今屈指可数的文章泰斗,同时也是造诣渊深、诗思超逸的诗词大家。我有幸在年轻时与其相识,沾溉诗意之春雨,沐浴智慧之熏风,进而成为“忘年之交”。虽然人隔两地,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每次均能亲聆雅教,惠我良多,尤其是在旧体诗词方面,王老对我有提点灵穴、拨云见日之功。我在心底早已将其视为我的“诗教恩师”了,只是王老每每婉拒,不肯收纳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

  还是从1996年的那次湖南相聚说起吧——那是一次由《散文(海外版)》组织的学术性很强的研讨会,在张家界举办。在会上,我与王老的观点十分契合。会后在山水间徜徉漫步,王老一路与我同行,边走边聊,那真是:诗思与史识交汇;山水与人文共赏。畅快淋漓,意犹未尽。离会之际,王充闾先生执意挽留我多陪他几日,再去看几处三湘名胜。这当然也是我求之不得的。就这样,我在湖南陪他度过了十天难忘的诗旅。

当年在张家界与王充闾先生徜徉于山水之间。右为《散文(海外版)》主编甘以雯女士。

  相聚难舍,终须揖别。在返回深圳的前一晚,我将一首七律《留赠充闾吟丈》悄悄放在桌子上,自己就出去取机票了。王老当晚一回到宾馆,就读到了这首留诗,显得特别高兴。待我回来,他对我说:“这种赠诗作别的古风,能在你这个年龄的人身上重现,让我感到欣慰,这说明‘吾道不孤’啊!”说着,就跟我推敲起诗中的用典和平仄来。他先是肯定了我的诗境和气脉,认为一首诗,只要有意境,就已成功了一半,而气脉的调顺和气势的贯通,乃是考验诗家语言驾驭能力的关键,而这些,此诗都已具备。只是在用典上有些隐晦不清,平仄也有不谐之处。他拿起笔,在我的诗稿上随手改动了一两处,我取过一看,眼前顿时亮了:晦涩处鲜明了,不谐处通畅了,如此点石成金的“法术”,令我见识了何谓大家手笔——

  “三湘十日幸相陪,揽辔回眸万兴灰。设祭同寻屈子庙,谈经共上赫曦台。诛秦寄恨挥诗笔,悯宋托悲见史才,岳麓虽无伊洛雪,大贤门下意徘徊。”

  我向王老深深拜谢,他笑道:“还是你的诗先把我感动了,让它带着瑕疵走,我有点于心不忍。”说着,他从行囊中取出一本精装的小书,说:“这本诗集本来是我随身带着自己看的,今天读了你的诗,我觉得应该把它送给你,咱们是诗中同道啊!”我接过来一看,正是王充闾先生的旧体诗集《鸿爪春泥》。王老以自存的诗集作为告别的赠礼,我自然能掂出这本小书所蕴涵的情感份量。

  返深不久,我就收到王充闾先生的一封来信,信中写道:“旬日叼陪,倾谈畅叙,快何如也。一朝判袂,南北分飞,‘于我心有戚戚焉’。”而这不也恰恰是我内心的感受么?我当时并没想到,这一朝分别,竟是多年睽违。在这期间,我又陆续收到王老寄来的一本本论诗新作,如《王充闾诗词创作论集》、《诗性智慧》等等。而我则把与王充闾先生的十日倾谈,整理成一篇万字对话录,题为《面对历史的苍茫》,先是发表在《鸭绿江》杂志,后来又收入我的《问道集》中。

  自打结识王充闾先生,他就力邀我有机会到沈阳一游,我也多次答应。只因多年来身陷报海,无法自拔,一直未能成行。直到2006年8月,我才借着一次带队前往山东辽宁考察学习的机会,实现了“做客辽宁”的心愿。这次辽宁之行,我专门抽出半天时间,去参观我心中的景点——王充闾先生的书房。那是一座公寓楼里的一个普通单元,除了客厅之外,所有房间都被用来藏书,我还第一次在个人书房里见到了只有公共图书馆才用的那种具有伸缩功能的金属活动书架。王老解释说:“空间实在不够用了,就置备了这套家伙,能多装几倍的书啊!”参观一过,我就和王老在客厅一隅,畅叙别情。

  每次见到王充闾先生,我都要准备一个话题,向他请教。这次,我特意带上刚刚写成的四首旧体诗,那是我在从烟台开往大连的海轮上,匆匆写成的《胶东纪行诗》。

  王老对我带来新作感到很开心。他读得很认真,还问了几个典故的出处,比如,《青岛迎宾馆》中那句:“书案曾惊风雷动”,是不是指六十年代毛泽东住在这里,起草了发动文革的重要文件?《康有为故居》的最后两句,是不是暗指康夫子晚年敢冒风险接受生殖器手术?等等。我对王老的提问都予以肯定的回答,同时暗暗佩服老先生对旧诗用典的精准判断力。

  沉吟片刻,王老开始不紧不慢的点评了。他先是肯定这几首诗的立意,皆是有感而发,不同于一般的旅游观光诗,应属怀古之作。接着,他随口背出几首古人的怀古名句,讲起了怀古诗词的特点,对比我这几首诗,觉得还有那么一点古意:“怀古诗,不能单纯讲史,史实只是诗人感发的元素。关键是对史实要有阐释,要有诗人的感慨和见地。这就显出‘思’的重要了。我曾经对你讲过,诗、史、思这三者的辩证关系,看来你已经理解了。这几首诗,有史实,也有思想,应该说是不错的作品。而且有些句子,意象很好,有对比,也有隐喻,比如:‘花厅迎送皆过客,石磴荣枯隐青苔’;还有‘身经百劫心路阔,笔砺千锋墨痕舒’;还有‘身至海崖神驰远,目极天际心放宽’,等等,这些对子都不错,有些哲思,有些妙境,能够引发读者的共鸣和联想。”

  我说,您最好给我挑挑毛病,这样才有利于我改进和提高嘛!王老笑道,你别着急,下面就要讲讲问题了,“我发现,你写诗有个习惯,就是在结尾两句喜欢把历史拉回到现实景物里。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够让读者有一种思维的跳跃感和沧桑感,比如第一首《青岛迎宾馆》‘繁华落尽沧桑显,夕照高丘筑石台’,第三首《刘公岛》‘而今我辈登临处,山自青葱鸟自啼’,都是这种手法。这本来是个优点,单看一首诗,效果还不错。但是,如果老用这种办法结尾,形成积习,就难免雷同了。俗话说,积习难改。你在这里用上两次没有问题,但是不能形成积习。”

 

  

王充闾先生的旧体诗集《蘧庐吟草》

  老实说,我此前并没留意到这个“积习”,王老却目光如炬,一眼看穿,及时给我指了出来。他接着说:“还有一点,我想跟你探讨一下古诗的句法问题。我们学写古诗,往往是依照现代汉语的语法,主、谓、宾按顺序排列来构成一句诗。比如你这里的句子‘花厅迎送皆过客,石磴荣枯隐青苔’,‘身经百劫心路阔,笔砺千锋墨痕舒’,等等,都是主谓宾的句法结构。可是我在琢磨古人写诗的诀窍时,就发现古时并没有现代汉语的语法规范,在他们手里,主谓宾完全是灵活的,可以互换位置,名词可以当动词用,而且用得很活。他们的句子为什么充满神奇莫测的变幻?我觉得除了意象的新奇深刻之外,句法的灵活运用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我就想,你这几句诗,要是把主谓宾互换一下,是不是效果更好呢?”我问:“你说怎么互换呢?”王老拿起笔,在我的诗稿上轻轻划了几个换位符号,交还给我。我一读,果然在原句的基础上,又多了几分曲折跌宕之趣——“迎送花厅皆过客,荣枯石磴隐青苔。曾惊书案风雷动,应记轩堂史册开。”“百劫身经心路阔,千锋笔砺墨痕舒。”我把改后的句子低吟数遍,细细体味着句法变化带来的妙处。王老接着讲道:“我觉得,写旧诗的关键是要熟悉和掌握古人的思维方法,至少是接近他们的思维习惯。不然,我们就只能是拿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和习惯用法,照格式填写诗词,总是学其皮毛,无法达到精深的境界。当然了,现代人写旧诗,本质上还是现代诗,不可能也没必要去复制古董。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即使抒发的是现代人的感情,只要你用的是旧体诗的形式,就要尽可能写得地道,这样才能写出韵味。”王老的这一番诗论,令我顿时茅塞顿开,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由此,我又学得一手写诗的“独门秘诀”。

  归来以后,我把经王老改过的四首诗反复精读,蓦然发现,王老何止是帮我改了句法,暗地里,也把我不太谐律的平仄误植,也随手改正了。他知道每个写诗的人都有自尊心,直接指出对方的平仄问题,容易让对方感到有失脸面。于是,他特意采取“高举高打”之战术,从“主谓宾”句法破题,在阐释诗论的过程中,不动声色地纠正了我的技术性错误。悟到这一点,我顿时心生暖意感佩至极——何谓大家风范?何谓长者之风?斯之谓也!

  末了,再把话题扯回到文章开头吧——收到王老的赠书以后,我本想依原韵与王老唱和一首的。可是,笔重千钧,不知从何处落墨。是啊,“卅载文情敦厚谊”,王老对我的卅载文情和忘年厚谊,又岂是一首小诗所能尽述?同样令我感到“压力山大”的是,我要以怎样的耕耘和丰硕的成果,才能不辜负王老的期望,真正让“塞外王翁乐矣乎”呢?愿王老有以教我!

  (2020年5月10日于北京寄荃斋)

(编辑:马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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