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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谣

时间:2020年07月30日 来源:中国副刊公众号 作者:遆存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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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一册《孺子歌图》影印本,这一百五十二首百余年前的童谣,似有距离又似无距离,读之甚是喜悦。搜集歌谣及出版的,是一位美国传教士何德兰,我注意到他为这册书写的序,落款为一九〇〇年,那正是庚子年,洋人遭遇敌视及屠戮,而此时何德兰仍能以朴质之心编译中国童谣,想来无天真无爱是不行的。书在纽约出版,英文名为Chinese Mother Goose Rhymes,意为中国鹅妈妈童谣,这倒是使得西方人少了许多距离感。

 

图为《孺子歌图》部分内容 

  翻阅这些童谣,先是有两首令我有些惊奇,原因却相异。一曰:“一抓金儿,二抓银儿,三不痒是个好人儿。”这是我幼时,外祖母和我做的游戏,自别离童年即未闻,此时见于书页间,宁不讶异?游戏极简约,多在睡前玩耍时,大人以手于孩童裸露的膝盖上轻轻抓蹭,一边抓一边念此歌谣,孩子常忍不住痒,笑起来,保留在我记忆中太多年了,不期于此见之。何德兰的另一部著作The Chinese Boy and Girl里,记录了一首英国儿歌:“小绅士,好威仪。即使挠了你的膝,你也不能笑嘻嘻。”与中国歌谣如出一撤,只能说地域虽有别,儿童游戏与歌谣却相类似。 

  另一首为:“点点点牛眼,牛眼花,一根皮条两个瓜,有钱的买着吃,没钱的去了他。”此游戏非我幼时游戏,却是我的孩子如今的游戏,不过词句有异,曰:“点点点牛眼,牛眼花,炒芝麻,芝麻绿,猫来狗去。”两人或多人玩儿均可,坐在地板上,两足伸前,以某人之足为起点,念此歌谣,一字一足,轮换之,到最后一字轮到谁的脚,即淘汰之,所谓“猫来狗去”或“没钱的去了他”。其后再念,逐一淘汰,最终幸存者胜出。其实,在“芝麻绿”和“猫来狗去”之间尚有不雅驯三字——“放狗屁”,若孩子处学话期,多去之。 

  《孺子歌图》此类游戏童谣不少,游戏多是孩童时玩耍过的,但歌谣未必知晓,如:“上去下来,萝卜要卖水壶要拿,咱们瞧咯,天上瞧什么月亮星星,地里瞧什么水井,井里瞧什么虾蟆,虾蟆说什么起来,起来格尔瓜格尔瓜。”就是两个孩子背靠背,各两手互交持,一来一往地互背对方,歌谣恰切,照顾到仰天的,照顾到俯身的,还模拟了虾蟆的叫声,有趣。另有一个游戏,“上打三通鼓,下打鼓三通,两边一起打,当间开大缝”,是两个孩子对着拍巴掌,“上打”指双方除拇指外的四根指头碰三下,“下打”指拇指碰三下,“两边”指五根指头碰三下,“开大缝”是把手掌曲起,构成的中空看起来像鼓。还有歌谣曰:“糊糊糊猪肉,大锅里香,二锅里臭,请王妈来吃猪肉。”详细玩法不知,猜测大致是一群孩子围坐,一孩在外依次摸头,念此歌谣,或是一字一头,有些像“点牛眼”之戏,最后一字轮到谁,即输家。 

  有些童谣已有时代感,如今是不会再念了,如: 

  “小姑娘作一梦, 

  梦见婆婆来下定, 

  真金条里裹金条, 

  扎花儿裙子绣花儿袄。 

  又如: 

  “丫头子了不看家, 

  偷老米换芝麻, 

  妈不能管他裹他脚, 

  再没有姑娘比他好。 

  前首是做媒下定,后一首是裹足;下定已无,裹足亦无。后者虽念之天真,细想却惨忍至极,本来一活泼好动的小女孩,到处跑动,顽皮捣蛋,没几时被母亲裹了脚,昔日的跑跳不能做了,“再没有姑娘比他好”,这“好”里隐匿多少女性之痛。母亲为幼小女儿裹脚,却也并非要管她,而是社会习俗的禁锢已成惯性,为女儿“好”。(儿歌中“他”指女孩,因那时为清末,尚未发明“她”字。) 

  《孺子歌图》里,有些童谣让我起了追根溯源的兴趣。如这么一首: 

  “树叶青, 

  齐王选她做正宫。 

  树叶儿黄, 

  齐王选她做娘娘。 

  此歌谣许久前即见过,字句几近一样,其时猜测到底是什么来由,写过一段话:“此歌极有意思,在小儿口中,似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仅为玩耍,为何有齐王,为何选正宫,大约是全不在意的。推测此童谣可能与战国时齐宣王、无盐女相关。汉刘向《列女传·齐钟离春》:‘钟离春者,齐无盐邑之女,宣王之正后也。其为人极丑无双,臼头深目,长指大节,卬鼻结喉,肥项少髮。’无盐在后世已成为丑女的代名词,可知齐宣王选钟离春为后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及对才学的重视,算是罕见。”后翻胡适的著作,有一篇《北京的平民文学》,附录常惠《谈北京的歌谣》,谈及这首歌谣,说其来源为弹词《英烈春秋》,原词有云: 

  “桑叶青,桑叶青, 

  齐王聘我掌宫庭, 

  无盐若进昭阳院, 

  九族叨恩荫父兄。  

  桑叶黄,桑叶黄, 

  天子封我掌国邦, 

  三宫六院皆钦伏, 

  父兄加职伴君王。 

  显然,童谣是将弹词里的句子简化为之而已。 

  妈妈哄孩子睡眠的歌谣,《孺子歌图》记之有云: 

  “杨树叶儿哗啦啦, 

  小孩儿睡觉找他妈, 

  乖乖宝贝儿你睡罢, 

  蚂虎子来了我打他。 

  这首歌谣我亦见过别的版本,字句别无不同,唯“蚂虎子”作“麻胡子”。何德兰英译“蚂虎子”作bogie-boo,即怪物、可怕的人(物),从意思看,倒没译错,但我很好奇何德兰是不是了解“蚂虎子”的来历。“蚂虎子”,这一吓人之物流播于许多省份,变音不少,如“麻胡子”“马虎子”“老马胡”“马猴儿”等。鲁迅在《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里说:“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又在《朝花夕拾·后记》里补充唐人李济翁《资暇集》记载:“俗怖婴儿曰:麻胡来!不知其源者,亦为多髯之神而验刺者,非也。隋将军麻祜,性酷虐,炀帝令开汴河,威棱既盛,至稚童望风而畏,互相恐吓曰:麻祜来!稚童语不正,转祜为胡。……”周作人在《〈穿靴子的猫〉附记》(一九二二年)里说:“‘蚂虎子’是小孩所怕的一种空想的怪物,北京人说是本于隋朝麻胡的故事,《通俗编》里还有别的解说,现在也不必去考定他。” 

  黄裳写《说麻胡》一文,找到清汪启淑《焠掌集》中的记录:“南齐桓康传,所经村邑,恣行暴害,江南人畏之,以其名怖小儿。魏杨大眼传,淮泗荆沔之间,有童儿啼者,恐之云‘杨大眼’至,无不即止。又高车传,北方之人,畏婴儿啼者,语曰,倍侯利来,便止。《朝野倹载》,伪赵石虎,以麻秋为帅。秋胡人,暴戾好杀。国人畏之,市有儿啼者,辄恐之曰‘麻胡来’,啼声即绝。《大业拾遗》,炀帝将幸江都,令将军麻胡浚河,胡虐用其民,百姓惴栗。常呼其名,以恐小儿。小儿夜啼不止,呼麻胡来,应时止。” 

  《焠掌集》较之《资暇集》,将“麻胡”的由来增加了一个,即后赵的麻秋,而隋时的麻叔谋,是两者均有的。时至今日的童谣中可怕的“麻胡子”,究竟是哪一个呢?我倾向于是麻叔谋,大致有这样一些理由:一是这个词主要流传在北方地区,且集中在华北、东北,西北少见,往南一些,江浙地区也有,再南基本绝迹,注意一下,可看出是京杭运河的流域及辐射范围,麻叔谋即因督工开凿运河恶名昭彰;再有后赵乃十五国之一,统治地区不大,麻秋的名气传播必然受限,且后赵要早于隋两百多年,其事迹跨越时间的磨损更艰难些。 

  《孺子歌图》尚有一首打和尚的童谣,有云: 

  “光光碴光光碴, 

  庙里和尚没头发, 

  你撂砖我撂瓦, 

  单打和尚秃脑瓜。 

  顽童拿砖头瓦片打和尚,当然是恶作剧,不过有意味的是,古书中多有记载,如清梁同书《频罗庵遗集》中有《翟晴江先生传》,记曰:“而先生则不信西方圣人之说,尝自言童子时读书塾中,有僧过其门,适塾师外出,率众童子持棓往击僧,僧踉跄走避。”这故事与前述童谣何其相似乃尔,不过一用砖瓦,一用木棒。记起鲁迅在《小杂感》里说过: 

  “人往往憎和尚,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一九一八年八月二十日致许寿裳信中,鲁迅说:“《狂人日记》实为拙作,又有白话诗署‘唐俟’者,亦仆所为。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中国人是食人民族,而中国根柢全在道教,那道教怎样,自然可知。《文学和出汗》中亦说:“在中国,从道士听论道,从批评家听谈文,都令人毛孔痉挛,汗不敢出。然而这也许倒是中国的‘永久不变的人性’罢。”   

  道教如此,中国人“不憎道士”,因道教管世俗生活中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求富贵、求长生,中国人安能不喜?而佛教的取向恰与之背道而驰,主张看破红尘六根清净,若“中国根柢全在道教”,那“憎和尚”亦即可知。儿童是天真无邪的,但于成人世界的观念浸染中,追打和尚便顺理成章了。《阿Q正传》里,阿Q欺负小尼姑,其实也是道理仿佛的一个例子,而小尼姑更是兼佛门弟子以及卑微的女性于一体。 

 

(编辑:马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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