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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水远山沧浪亭

时间:2020年07月30日 来源:中国副刊公众号 作者:安琪 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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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沧浪亭有两种走法。

  从西边宽阔的人民路拐到沧浪亭外,忽见碧水环绕,车水马龙骤然安静,车声、市声仿佛都听不见了。有穿越之感。虽然突兀,却也带着突如其来的欢喜,且使这欢喜更强烈。

  另一种走法是从东边的乌鹊桥路来。走过青砖铺就的人行道,砖上泛着苔痕,路过许多小店铺,一路看不到几个人。有车开过,也是安静地,从香樟树的浓阴下开过。从一座小桥堍下拐进去,沿着水边走,绕过颜文樑纪念馆,来到沧浪亭前。这一路,有足够的起承转合,衔接园林与烟火人间。

  苏州园林讲究曲径通幽,这样的曲曲折折,更接近园林的真意。

  十多年前,沧浪亭隔壁还是苏州美术馆时,美术馆正门在背后小巷中,不好找,看展览可以从沧浪亭进去,穿过一道小门就是。因此常常路过沧浪亭,顺便逛一逛。有时半天碰不到一个人,觉得整个园子都是自己的。

  外地有朋友来,我们会去沧浪亭喝茶,因为清静,也因为茶室临水,隔着漏窗看出去,有无限风致。天气好的时候把桌子搬到小院里、老树下。园林里喝茶,桌椅茶具都简单,玻璃杯、热水瓶,没有茶楼里那一套仪式,却与沧浪亭的朴拙野趣吻合。下雨就更好了,沧浪亭多竹多水,最适合听雨。

  沧浪亭是个亭子,也是一座园子,园子因亭而得名。在曹聚仁的《万里行记》里读到:自幼读了归有光的《沧浪亭记》,印象中总以为是一所亭子。到那儿一看,原来是一处院落。

  心中一动,原来别人也是这么想的。别的园林叫网师园拙政园留园,它偏偏叫沧浪亭。可能只有苏州人不会有疑问,因为向来知道。

  沧浪亭当然与众不同。别人家都是亭台楼阁精雕细琢,四时景物精心安排,唯有它疏朗旷远一派天然。别的园子都庭院深深,以高墙与喧闹的城市隔离,独有沧浪亭,一水萦带,似隔非隔。这是苏州现存最古老的园林,始于公元十世纪的五代吴越国,而得名于北宋文人苏舜钦。?庆历四年秋,苏舜钦被革职。电视连续剧《清平乐》刚普及过,这位北宋文豪中的颜值担当、第一美男子,身为朝廷直属的“机关报报社”(进奏院)领导,把公家的旧报纸卖了,和同僚大吃了一顿。这本来只是遵循惯例,却遭到削职为民的严厉惩罚。这与“庆历党争”有关。苏舜钦是宰相杜衍的女婿,又由范仲淹举荐,自然被视为一党。一次公款吃喝,引发朝局动荡。是政敌借题发挥也罢,是苏舜钦时运不济也罢,总之他太倒霉了。

  被宋仁宗“除名勒停”黯然离场的苏舜钦,拖家带口来到苏州。苏舜钦在《沧浪亭记》开头写道:“予以罪废无所归,扁舟南游,旅于吴中……”盛夏燠热,想找块高爽的地方喘口气,他在城中发现了一块草木茂盛、三面环水的“飞地”,一打听是当年吴越国孙承祐的废园。于是以四万钱买下,在水边修建亭子,命名为“沧浪”。

  “沧浪”,取自《孟子·离娄》中记录的《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楚辞》中也有记载,屈原听渔父唱过这首歌。苏舜钦建沧浪亭,不知是以屈子自况,还是劝慰自己,或者兼而有之。以《汉书》下酒的苏舜钦,不改名士本色。他常乘小舟到亭中游玩,流连忘返,饮酒赋诗,仰天长啸,与鱼鸟共乐。

  沧浪亭里的逍遥生活过了三年多,苏舜钦于庆历八年41岁时病逝。大约五百年后,明代文人归有光又写了一篇《沧浪亭记》,短短三百字,收录在《古文观止》里。归有光记录了沧浪亭的变迁,沧浪亭当时已经成为大云庵,由僧人文瑛重建。

  清代沧浪亭又经过数次修复重建,亭子从水边搬到了山上。如今能看到的大部分建筑,是清代以后所建。上世纪20年代,画家颜文樑先生也曾主持重修沧浪亭,并将苏州美专迁到沧浪亭里。

  如今沧浪亭高踞在园内土山上,周围树木高大,浓阴蔽日,树老石拙,颇有山林野趣。亭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苏舜钦好友欧阳修的诗句“清风明月本无价”,下联是苏舜钦自己的“近水远山皆有情”。

  如果说沧浪亭令人追慕是因为苏舜钦,那么,它还有一份亲切感和人情味,来自《浮生六记》。清乾嘉年间,沈三白和芸娘这对神仙眷侣,住在沧浪亭边。他们是苏州小巷中的平民百姓,沈三白是清贫的读书人,只因《浮生六记》手稿在他去世数十年后,在旧书摊被人发现,才为后人所知。芸娘聪明豁达,深谙生活的艺术,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文学史中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沈三白在《浮生六记》开头就写自己生于太平盛世,居苏州沧浪亭畔,真是上天的厚待,“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他写与芸娘同游沧浪亭: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烂然。……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

  沈三白和芸娘的故事,让沧浪亭多了些寻常生活气息。住在沧浪亭边的这一段,是他们一生中最安定的时光,只管赌书泼茶、把臂同游,磨难和困顿还没到来。良辰美景,青春作伴,可以追忆一生。

  近日去沧浪亭,发现人比以往多了些,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游人。不知是因为疫情过后的反弹,还是因为不久前《清平乐》的大热?还有拍婚纱照的,或许是出于对《浮生六记》的向往?

  沈三白和芸娘的诗意生活,如今被排成园林版昆曲《浮生六记》,周六晚上会在沧浪亭中上演。据说这是浸入式戏剧,观众要跟着演员边走边看。看到剧照,并没有让主人公穿清人的服装,我松了口气。这是一个梦,太实了就不好看了。

  《浮生六记》已断断续续上演了近两年,我还没有看过。想着来日方长,不用急,它会演下去,周而复始,不会散场。

  沧浪亭在,为我们保留了一个做梦的地方。

(编辑:马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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