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马益群兄约我写一写我自己收藏的紫砂壶,实在汗颜,清点下来连小店经营的规模都算不上,往多里说也就四把有名有姓的紫砂壶而已。
《飞翔壶》 吴俊峰制
最小的那一把壶属我的紫砂初藏。十几年前,我被意外拉入紫砂界,写起了有关紫砂的文章,并结识了包括何道洪、汪寅仙等一些紫砂大家。由于没有茶瘾便很少动收藏紫砂壶的念头,直到与这把壶的原拥有者坐在北京的紫砂艺术馆里对面聊天时,见他每次都将这把看上去朴实有趣的鼓形筒状小壶捧在手上,用饱含茶汤的软布擦个不停,不由疑心渐起。作为紫砂巨商,馆内好壶众多,能让他如此爱不释手的壶应该不错,于是找个机会索求过来。后来有人问我,不懂壶又想找把好壶有什么窍门,我不知道我这个“借手”的法子适不适合他。令我意外的是,这把小壶不仅出自当代名家高湘君之手,而且还是创作于一个特定时期的半署名作品,壶盖内部原本应该钤上名姓双印的位置,只有“湘君”两个像是用毛笔蘸着紫砂泥浆书写上去的楷书,壶底则是一方取代作者名章的“中国宜兴”印鉴,看似不伦不类,但正是那个特定时期的时代产物,不仅让紫砂壶留下那一个时期的特殊印记,也给予宜兴紫砂厂“老师傅”向“壶艺家”转型的机会。紫砂壶开始由产品变成作品,完成后的作品与产品成分虽然各占一半,由于心境的转变,导致他(她)们的创作意识空前高涨,同时愈发珍惜自己的艺术,因而这一特定时期的紫砂作品具有了特殊的艺术价值。“一壶茶韵自成形”,从朋友们对我这把小壶的玩味与好评上看,恐怕不光是讨人喜这么简单的了。
《筋囊壶》 何叶 制
我的四把壶中有三把出于女性匠心,其中之一便是“何叶”精工巧制的筋囊器。说到筋囊器,当代制壶大家沈建强声名最盛,宜兴紫砂圈内流传着一句话:“买筋囊、找建强。”其实,沈建强夫人的一手筋囊器精细活儿,绝不在其之下。她与何道洪女儿同名,都叫何叶。壶刚到手时并不知丁蜀有大小“何叶”之说,后来幸得何家小女当面解惑。相对历史上多以花瓣造型的筋囊器,沈建强夫妇的沈氏壶艺更讲究一种全筋纹构成的极致景象,旋转来看,满眼尽是波浪骤凝般的大浮雕感。单拿何叶的这把筋囊器来说,全壶由二十四道菊丝状筋纹巧妙构成,分开细数,壶钮、壶盖和壶身又各自分为二十四道,整体看去筋纹由小到大、由细到粗俱都一通到底,气韵同筋,除球形壶钮外,其余筋纹内外对等凸凹一致,恍若天成。筋囊器制作需要相应工具辅助,但制作者的精力、心境、造诣却是缺一不可。虽说筋囊器史出于明,有时大彬的十二瓤纹《菱花式壶》为传世典型,因工艺繁复且要求极高,制作起来耗时费力,即使历朝历代都有名家继承与革新,终归寥若晨星,因此,手上能有一把名家的筋纹好壶时时赏玩,无茶而自多品味,实在是令人心眼俱欢。
《可心壶》 高湘君 制
女性制壶往往关注花器,纵然光器入手也会糅入些许自身的气质。我的另一把名为《艺瓢壶》的紫泥大器,如若不知作者是李碧芳大师,只从器型气度和手法洒脱上很难看出女性心态。此壶创作于1988年,设计者是陶瓷界泰斗张守智先生,壶上书画皆为“新金陵画派”领军者、原江苏美术家协会主席亚明先生所作,一把紫砂壶能集合三位大师之力实属不易,想不看重都难。从艺术角度审视,这把壶的造型有点儿古怪,说有石瓢虚影又完全显示不出,更多是各种创新元素在对传统进行大力改造,借旧型造新器,创新中不失弘扬本意。首先是如气膨胀的碟式壶身,因环线形设计而产生出的旋动感,看似厚重感觉却轻,似乎放手就能漂浮起来,令我总想一试究竟。有次,与张守智先生论壶,说到他设计的这把《艺瓢壶》时,由于相熟话说也直,我的评价很简单:好看不好用。问题出在壶盖上的圆柱形提钮,由于腰身上端弧度渐小,盖面阔大吸力大,沾水后不易指捏手提,使用起来略感不适。仅此一句挑剔,却让他闻声大笑,然后毫不在意地回了一句:“我不会喝茶,也不懂紫砂壶,觉得怎么好看就怎么设计了。”这话让我心跳莫名,那么,早年他与汪寅仙合作并被中南海紫光阁收藏的《曲壶》也是源自这种设计理念吗?都说张守智是以当代陶瓷艺术家之心介入传统紫砂的大成者,才能无传承而入道,无羁绊而彰显自我。我曾撰文详细介绍过他与汪寅仙一“曲”成壶的创作过程,圈内圈外都没有想到,《曲壶》的设计灵感来自一个完全意外的奇想,他设计的壶让人意外让人喜欢也让人颇费琢磨。那么我的这把《艺瓢壶》是否也是一念成壶,否则为什么总能让人多些壶内猜想壶外明悟,比如做壶做什么,品壶品什么……
《艺瓢壶》 李碧芳 制
传承有后继,花器高手吴俊峰无疑是宜兴新人中最受关注者之一,制壶、获奖,再制壶、再获奖,有壶被选入高等教材但不是我的这一把。如果将我这把名为《飞翔》的扁壶放在吴俊峰名下任何一个紫砂展览上,恐怕很少有人会联想到他的头上。此壶原是我代朋友所求,由于容量过大,造型冷峻大气,入眼多有石雕感,不太适合女性品茗把玩,后又转赠给了我。通过其中流线环绕的造型特点来看,颇有《曲壶》的意味。此壶的设计者很有可能就是张守智,但我没有轻易去向张先生求证,只为给自己一个独立研究和鉴赏的机会。
写到这儿我突然发现,多年下来我竟然没有用它们泡过一壶茶,想想怎么会这样呢?好壶不用,如此壶癖搁在制壶人和收藏家身上没有什么区别。我曾在汪寅仙的宜兴家里喝茶,所用之壶乃是家人所制,她自己的紫砂作品都陈列在楼上私人收藏馆里,听她逐件道来,有故事,没茶味。近年来随着名家紫砂壶价飙升不止,艺术化的倾向日益凸显,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人再去计较大师壶的实用与否。在这点上我很敬佩何道洪先生,他有一句话被我特意写在专访文章里:“为自己做一把满意的壶,为别人做一把好用的壶。”不曾想我自己反倒是着了道,只顾好看,忘了好用,难免有违紫砂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