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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春尽落花时

时间:2013年09月25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葛芳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李白的《忆秦娥》由一管长箫引出了“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大境界。念及这八个字,岁月的更迭,人生的苍凉似乎都裹挟进去了。徐悲鸿的油画《箫声》 ,也是以箫为切入口,一管长箫使画面的不平衡感找到了安稳的着力点。吹箫的女子只露出一个侧面,凝神吹着,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箫声清幽悦耳,极具艺术感染力。女子娴雅恬静,秋水一般的明眸使得画面充满了人闲桂花落的通透感。这幅人物油画,徐悲鸿创作于1926年,他即将结束留法生涯之前, 《箫声》作为其中一幅作品入选了法国全国美术展览。

  东方的意境,唐宋的韵味,瞬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被徐悲鸿把握住了,有人评价,“ 《箫声》是中国意境之美与西方油画形式的一次成功和完美的结合,也是徐悲鸿对意境美的表达过程中在画种和表达形式上的一次成功突破。 ”

  画中的模特儿,徐悲鸿的第一任妻子蒋碧微,对此也颇为得意,她在回忆录“附录”中写道:画我在吹箫,画面于朦胧中颇富诗意。法国大诗人瓦莱里极为欣赏,曾在画上题了两句诗。2006年秋季,应朋友之邀,我到了宜兴,微雨萧瑟,小城在秋味中更显宁静与质朴。朋友带我去了徐悲鸿纪念馆, 《箫声》复制品挂在展厅显眼的位置。我在《箫声》 《孙多慈》 《廖静文》三幅画前分别留了个影。无独有偶,这三幅画,分别也揭示了徐悲鸿人生爱情路上三段感情的不同况味。

  先回到蒋碧微。他们之间的初始,有“挑兮达兮,在城阙兮”的张望与迷狂,少年徐悲鸿以儒雅的风度和学识教养很快俘虏了少女蒋碧微的芳心,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相互爱慕的年轻人开始眉目传情,策划私奔。去闯荡一个未知的世界,这是多么富有召唤力的事情,虽然远方风雨飘摇,但是携手共同去编织一个梦是诱人而浪漫的。

  他们先去了日本,而后回上海,到北京。在傅增湘的帮助下,徐悲鸿争取到了官费生赴法留学名额,一个立志改革中国绘画艺术的年轻人,一个昔日的农家子弟,对欧洲心向往之,能亲眼看到伦勃朗、米勒、提香……这些大师的原作,寤寐思服的念想终于要化为现实,徐悲鸿内心激流涌动。果然,到了巴黎,徐悲鸿一头扎进艺术的殿堂,有幸的是他又认识了他艺术道路上另一个引路人,当时法国画坛泰斗、公认的画坛领袖达仰。

  徐悲鸿对艺术的狂热,必然消减了他对爱情的温度。蒋碧微开始抱怨徐悲鸿对她的冷落以及经济上由于大量购买金石字画带来的拮据。官费一度停发,他们的生活进退维谷,一筹莫展。吹箫的女生不免心生哀怨,情绪也有了曲折变化,恰巧此时,张道藩的殷勤献媚让蒋碧微内心的天平发生了严重倾斜。

  十六岁那年,我读蒋碧微的回忆录《我与悲鸿》 ,囫囵吞枣地读,懵懵懂懂地读,十六岁的自己,蜷缩在图书馆的红木楼梯上读,读得忘记了夏天的溽暑,只是觉得蒋碧微是一个好值得同情的弱女子,她和张道藩的婚外恋情也是情有可原了。若干年后,我读傅宁军所著的《吞吐大荒——徐悲鸿寻踪》 ,他为了写此书,采访了不少徐悲鸿身边的亲人,其中蒋碧微的女儿徐静斐向傅宁军坦言:“蒋碧微的回忆录很多都是假的,是她想象出来的。 ”蒋碧微对徐悲鸿的冷漠、苛刻,以及对孩子的薄情使得她一双儿女先后与她反目成仇,八十多岁的她在台湾形单影只,无限思念孩子,但也只能通过照片见面。沧海桑田,音尘绝,可怜的秦娥望断秋水,也没有盼到亲人出现。

  和《箫声》同样出色的一幅人物油画作品《琴课》 ,也是以蒋碧微为模特,画出了意中人凝眸沉醉艺术世界的一瞬。人琴合一,意蕴无限,表达出了旅欧期间徐悲鸿虽然困顿,但是对蒋碧微一往情深的爱意。

  旧时岁月如雾,如露,如电,如泡影,谁也不会料到,最后这对夫妻会似精疲力竭的一对敌人,满目憔悴地站在婚姻的终点。 《琴课》最后归属蒋碧微。徐悲鸿知道她喜欢它,所以在离婚时特地拿出送给她,她也一直在客厅悬挂着这幅作品。当爱已成往事,剪不断理还乱的是岁月留下的点点滴滴——箫声未远,柳色伤怀。

  孙多慈的出现,是《诗经》中的另一篇章。

  在感情上,中年徐悲鸿已经全然没有了当年的踔厉奋发。时光会消磨一个人,蒋碧微居高临下、无端发威,徐悲鸿已无力与之相抗衡,转而以沉默来消极对待。“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孙多慈便是青青原野中沾满露水的一棵绛珠草,在晨风中她清秀脸庞上扬起的一抹神光,映射到徐悲鸿眼里,让他有了灵魂上新的悸动。当然,徐悲鸿首先发现了她内秀而外美的才气,“慈学画三月,智慧绝伦,敏妙之才,无所罕见。 ”

  恩师对学生的赏识、提携,自古以来也是中国文人的传统。譬如温庭筠对鱼玄机,鲁迅对萧红,老师用力推一把,学生会往前飞跃一大截。徐悲鸿也不遗余力,先后给中华书局总编辑舒新城书札几十封,想请他帮忙给孙多慈在中华书局出版一本素描集,以此方便孙多慈申请比利时的庚子赔款出国深造。

  原来仅仅可能是对爱徒才华的赏识,却无端又惹恼了夫人蒋碧微,她的种种举措似乎更像是推波助澜,把这一对师生的心拴在了一起。 《台城月夜》 ,这幅已经从世界上消失的徐悲鸿鼎盛时的力作,给后人无限想象的空间:高岗上,明月相照,徐先生悠然席地而坐,才女孙多慈侍立一旁,温婉清扬,项间的纱巾飘逸灵动。这样一个气场,是惺惺相惜的,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一种暗流涌动式的十指相扣。难怪乎蒋碧微醋意大发,直接把此画没收到家中客厅,让徐悲鸿低头不见抬头见,果真,徐悲鸿承受不了心灵的煎熬,忍痛把油彩刮掉重新画了新画。一幅传世佳作就这样香消玉殒,实在是可惜了。

  我看到的是另一幅孙多慈的肖像画,坐在桌椅中的她,优雅端庄,自信沉稳,画室中的石膏雕塑为背景,衬托出了一个女艺术家的气质。如此邂逅,适徐悲鸿的心愿。可惜,他们的师生恋在20世纪30年代虽沸沸扬扬,但终究没有成眷属,原因来自各个方面,蒋碧微的百般干扰,孙多慈父母的干涉,孙多慈性格的温良忍让——她遵从父母之命,含泪离开了徐悲鸿,但感情却从未改变过。桂林的江边,薄雾愁云,依依惜别的伤情非言语能表,别君去兮何时还?孙多慈同样舍不得,一首小诗流露出了人生的诸多无望:“小雾笼江际,寒风萦别愁,如何君去后,一似水东流。 ”

  无语江水东流,脉脉此情谁诉?孙多慈嫁给浙江丽水许绍棣后后悔不迭,愈发思念心中人,1949年,她随家人到台湾,在台湾师范大学教授素描和油画,把徐悲鸿教学方法观念播撒到台湾。1953年9月,孙多慈听说徐悲鸿逝世的消息,当时就晕厥过去。恍惚、迷幻,一切归于虚空,喑哑着说不出任何言辞的时候,她发誓要为他戴孝三年。天空里漂浮着棉絮一般的哀云,京胡苍凉,曾经刻骨铭心的一段情,注定是遗憾的,其实岂止遗憾?那种悲伤对孙多慈来说是万劫不复的!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孙多慈仍是《诗经》中的女子,用行动孤表着内心,我逝去的爱人,谁会伴着你度过漫漫白日和长夜啊?就让我,固执地留守吧。因为长期的抑郁和思恋,孙多慈患上绝症, 1975年病逝于美国。

  那蔓草,那露水,那月夜,那高岗……适我愿兮,令人断肠。

(编辑:单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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