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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召政:踏遍青山人未老

时间:2013年03月04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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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讲,三十岁学世间法,六十岁学山间法。这是说,一个人到了三十岁,就应该离开家乡,走到更广阔的天地,投入沸腾的生活建功立业。到了六十岁,他应该回到山中,在童年的家园中怡养天年。今天这个时代,生活形态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的路通向城市,回到故乡的人越来越少了。但不管怎样,心中的故乡应该永远存在。

  一

  处处水从千涧落,

  家家人在数峰间。

  这是少年时读到的清代戏剧家李渔所写的《英山道上》的诗句。英山是我的故乡,它地处鄂皖交界的大别山腹地。位于英山、罗田、金寨三县交界的大别山主峰天堂寨,秀耸天际,总揽群峰。它不但是长江、淮河两大水系之大别,亦是荆楚文化与吴越文化之分界。我十七岁时第一次登上那烟霞纠结、岩石荦确的峰头,放眼望去,不但看到了李渔诗中所赞赏的千涧飞腾,万山簇拥的自然大观;也看到了众鸟浮漾、翠雨横空的奇异诗境。欣欣然、陶陶然的我,情不自禁写下这样的诗句:

  我欲摩天五尽寒,

  羲和飘泊隔云烟。

  寒星腋下生双眼,

  望绝中原百万山。

  以我十七岁的肉眼,当然看不到百里乃至千里之外的城廓山河。但是,用天边的疏星作我的眼睛,辽阔的中原便尽收眼底了。

  我一向认为,人活在世上,要有大胸襟、大眼界。有了这两点,才有可能产生大格局、大气象。而故乡的大别山,则给了我这种可能。在幽深的峡谷里我们可以练气蒸霞,在崔嵬的峰巅上我们可以引颈四顾;在白云之上安顿我们的飘逸,在清泉之中洗濯我们的情怀。有一年,我到了大别山北麓的红安县七里坪,在那条曾诞生过共和国的主席、总理、元帅与将军、部长与省长的窄窄的山街上,我且行且止,徘徊良久,挥毫写出如下的诗句:

  我爱红安五月花,

  杜鹃如血血如霞。

  为何二百屠龙将,

  尽出寻常百姓家。

  而另一次,耽于禅思的我,在大别山东麓的一个名叫桃花冲的山谷里,我躺在溪流中一块平坦光滑的巨石上,耳听樵风松韵,又吟出另外四句:

  风起竹邀花扫石,

  寒来云为客添衣。

  禅家活得无拘碍,

  尽日南山一局棋。

  同样一座大别山,它既能养育铁血男儿、救世英雄;又能培植禅风道骨、尘外神仙。侠气与文藻相得益彰,入世与出世并行不悖。这就是大别山,人的故事即峰峦的故事,当下的平易即后世的神话。

  二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亦如是。

  南宋大诗人辛弃疾行旅江南写下的诗句,最为恰当地表现了人与自然的相亲相悦。每次我回到故乡,面对绵延起伏的峰峦沟壑,心中便生出无尽的眷念。中国地大物博,名山众多。在山的圣殿里,它们都卓然独立。我们可以偏爱某一座山,但不能因此而轻侮别的山脉。近二十多年来,我的足迹踏过了太多的名山。而且,数十座名山都留下了我的礼赞。但是,每当我回到大别山的时候,耳畔总会想起毛主席雄奇豪迈的诗句:

  踏遍青山人未老,

  风景这边独好。

  我爱我的故乡。我有太多的理由,证明大别山“风景这边独好”。它既是山水的,也是人文的;既是雄浑的,也是清丽的;既是水彩,也是淡墨;既是交响乐,也是小夜曲。试想一下,如果有这样一座山,它的盘旋曲折的山道上既驰过元戎的战马,也走过大儒的芒鞋;它的蓊郁的山谷与青青的田畴上,既诞生了诸如大乔小乔这样的绝代佳人也养育出道信弘忍这样的禅宗领袖,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承认它的独特性呢?

  用堪舆家的话说:千尺为形,百尺为势。大别山的形与势总是展现出天造地设的妥贴。它没有像张家界那样彰显鬼斧神工的艺术,也不会像九寨沟那样经心构造童话的世界。它向我们展示的更多的是生动活泼且又温婉如牧歌的人间景象。小时候,仲夏的夜晚,老人摇着蒲扇向我讲述人与自然的关系:“山厚地厚人忠厚,山薄水浅人轻浮。”在心智未开的童年,我并不能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但是,当我脸上的酒窝变成了皱纹,满头的青丝变成了花发,并经历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大饥饿七十年代的大动荡与八十年代的大变革之后,当我有资格说“涉世日深,阅人无数”这八个字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那两句话的意义。人永远在模仿自然。大自然有鲜花,人有笑语;大自然有雷霆,人有咆哮;大自然有风霜雨雪,人有喜怒哀乐。大别山是地球上最为高寿的山脉之一,它的美早已从外形走向了内心。对于鹤发童颜的老人来说,美不在容颜而在于气质,而气质则是学养与阅历的结晶。这两者,大别山都不缺。山的厚重养育了它的子民的厚重。在它的千峰万壑中,在它河流蜿蜒的地方,千百年来,走出了多少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科学家、医学家、作家、艺术家、经济学家啊!人才辈出是大别山历史的常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一个朝代,大别山都会为中华民族养育出一批批推动历史前进的精英。

  大别山有时候很浓烈,像四月如火如荼的杜鹃花;有时候很恬淡,如三月濛濛细雨中的茶烟。有时候它很灿烂,如重阳节后饮过霜花的簇簇红叶;有时候它很萧瑟,像深雪中匍匐在瓦脊上的炊烟。大别山同南方不一样,它有鲜明的四季;大别山同北方也不一样,除了同样领略西伯利亚送来的寒潮之外,它又享受着乘暖风而来的南太平洋升腾的云气。

  古人讲,三十岁学世间法,六十岁学山间法。这是说,一个人到了三十岁,就应该离开家乡,走到更广阔的天地,投入沸腾的生活建功立业。到了六十岁,他应该回到山中,在童年的家园中怡养天年。今天这个时代,生活形态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的路通向城市,回到故乡的人越来越少了。但不管怎样,心中的故乡应该永远存在。我爱天下所有的名山,但是,我更爱我的故乡大别山。生活在山的家族中,我感到充实。所以,我喜欢毛主席的诗:踏遍青山人未老!

 (作者为全国人大代表)

(编辑:路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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