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写花的诗很多，我最喜欢的两句是“秋风楚竹冷，夜雪巩梅春”。杜甫用他卓越的诗为老家的梅花留下了绝美的一笔，完全可以创立一个“巩县梅花”的品牌，这在当下的巩义市政府，不知有无意识到？

　　杜甫写桃花的句子在他的近体诗里为多，这说明，讲究格律的近体诗，比起古体诗来，更宜于风花雪月，这类诗，在形式上趋于工细和完美后，更像盆景，所表现的内容，也不免小气了不少。这是否也说明，随着唐代近体诗形式的完善和固定，中国诗歌在艺术上取得进步的同时，其刚健质朴的精神也在退化呢？

　　郑州巩义杜甫诞生窑

　　“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是杜甫《彭衙行》中的两句，句中的“强”字，音jiang，应读平声。这个读音，现代汉语词典中没有录注。但在杜甫的老家河南巩县（今巩义市），却是一个非常普遍的读音，意思为“刚刚”，比如现在还保留在那里人们口头上的词条“强才”，就读为jiangcai，意思与“刚才”完全相同。我长期以为这个jiang字也是“刚”的古音，故书面应写为“刚才”。这个认识源自上学时，教古汉语的老师释“江”字的古音为gang，平声，我便从那时起把古时，起码是包括唐在内的唐以前的“刚”和“江”字读音混淆了，也因此才认为“刚才”的“刚”也是读jiang的。如果这不是一种混淆，那么“强”字在这里就可解释为“刚”的通假，即杜甫根据乡音写了一个音同字不同的别字，犹如这首诗中的另一句“高义薄曾云”，其中的“曾”应为“层”的通假一样（类似情况在杜诗中还有，如《望岳》中的“荡胸生曾云”，其中的“曾云”即“层云”）。但如果是后人误解，则关于“强”字，是要感谢杜诗在现代汉语词典之外，又提供给了我们一种新解。

　　无论做何解，读杜诗《彭衙行》，至“小儿强解事”句，既感乡音亲切，同时又觉学问应处处留心。

　　巩县地处中州之中，方言中保留了许多古音正韵，且为古代通用的词语，譬如现在还保留在人们口头的“厮跟”，这个厮，即互相的意思，古代的白话小说如《水浒传》《红楼梦》中，就有很多地方用这些词，如“厮守”、“厮打”，等等。再如这首诗中“痴女饥咬我”句中的“饥”字，作为古汉语中的一个单音词，在现代汉语中已基本不独立了，往往与“饿”字连在一起，构成双音词“饥饿”，倒是“饿”字还保留着独立性，可以单音成词，比如我们现在一般说“我饿了”，却不说“我饥了”。但是，这个“饥”字在杜甫的老家河南巩县，现在是仍然还可以独立成词使用的，那里的人们平时问谁饿不饿，就问“饥不饥”。

　　语言的音训，在读杜诗时固然需要，它至少可以帮助我们进入杜诗具体的历史方言氛围，进而有助于进入杜诗具体的历史生活氛围。但更重要的，还是整体地体会杜诗的思想性和艺术含量，了解杜甫的心灵、人格和思想、情感。

　　杜甫的一生，终身处于社会中下层，后半生颠沛流离，正是乱世的缩影。这种外在的物质上的重压，对他的生活不能不构成影响，进而使其心灵和人格遭受摧残，这在他的诗中，就多有反映，比如描写早年长安求仕生活的“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寥寥二十字，真写尽了不得已求人的屈辱辛酸。又如这首回忆逃难途中的艰辛及向帮助自己的友人表示感谢的《彭衙行》，其中的“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厚颜”一语所含的屈辱辛酸，也是叫人读之恻然的。一个多少算得上场面上的文人，境遇一朝困窘至此，是见谁都觉得羞赧的，这种老着脸皮强在人前出入的尴尬，岂独苦难的杜甫有？他面对物质和社会关系的重压所表现出来的一个自然人应有的折节屈辱，乃正是一个正常人再正常不过的表现，对他的理解、同情和尊重，便是对古今所有生活在社会人群中的正常人的理解、同情和尊重。杜甫在苦难的人生中擦亮了诗歌的光芒，诚实地记录了一个时代的真实，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登上了几千年中国诗歌史的巅峰。

　　同时，杜甫又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他对所有帮助过他的人，几乎都有诗歌酬谢，或当时赋诗，如《赠卫八处士》，或事后追怀，如这首《彭衙行》，且对帮助自己的人，在诗中是不吝赞词的，如在《赠卫八处士》中，他赞美对方的家为“君子堂”，在这首《彭衙行》中，他称帮助自己的朋友孙宰为老朋友，且“故人有孙宰，高义薄曾云”——所给的旌夸不无套近乎与谀扬之嫌，从中可以更隐曲地看到困窘的境遇带给诗人内心细微的扭曲，但对于一个遭逢困厄的诗人，他能用来表示感谢的，除了这些感恩的诗，还能有什么？

　　杜甫诗中的桃花

　　诗人，尤其是传统的中国诗人，风花雪月，本属当行，花也尤其是中国诗歌特有的诗料。

　　作为历史上顶尖的大诗人，杜甫写花的诗也很多，我最喜欢的两句是“秋风楚竹冷，夜雪巩梅春”。对得虽不算十分工稳，但每句的意象都好，尤其后面一句，把雪和梅放在一起，一白一红，颜色的对比不着一字，却叫人眼前出现了一幅动人的画面。而且是在夜里，意境无限幽深，一个春字，又透出无限蓬勃的生机。

　　这些当然很吸引我，但最吸引我喜欢的，是他所写的是巩县的梅。杜甫用他卓越的诗为老家的梅花留下了绝美的一笔，完全可以创立一个“巩县梅花”的品牌，这在当下的巩义市政府，不知有无意识到，并展开旅游策划，以丰富和促进当地的历史及旅游文化。就我而言，我为老家里有这样一枝“巩梅”而感到自豪和骄傲。

　　在杜甫留传下来的一千四百多首诗里，写到桃花的句子也有很多，粗略地统计，大约涉及桃花的诗作有二十多首，而直接地、正面地写桃花的，只有三四首。试把这二十多首写到桃花的诗里的句子罗列如下：

　　1.青荧陵陂麦，窈窕桃李花。

　　2.如行武陵暮，欲问桃花宿。

　　3.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

　　4.萍泛无休日，桃阴想旧蹊。

　　5.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

　　6.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

　　7.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

　　8.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

　　9.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高秋总喂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正一家。

　　10.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河阳县里虽无数，濯锦江边未满园。

　　11.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12.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13.纷纷桃李枝，处处总能移。

　　14.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

　　15.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

　　16.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

　　17.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

　　18.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

　　19.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

　　20.小桃知客意，春尽始开花。

　　21.君看墙头桃树花，尽是行人眼中血。

　　比较这些诗的写作形式和具体历史环境，有两点值得一说，其一是杜甫写桃花的句子以在他的近体诗里为多，这说明，讲究格律的近体诗，比起古体诗来，更宜于风花雪月，这类诗，在形式上趋于工细和完美后，更像盆景，所表现的内容，也不免小气了不少，从内容的容量到意象的铺展，都不及古体诗的丰富和大气。而杜甫晚年漂泊中所作的诗，更多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诗艺的匠心运作。他年轻时代壮游时和中年亲历安史之乱的社会大动乱中所写的诗，多有古体诗佳作，比如“三吏”、“三别”，而正是这些古体诗，为人们展现了当年宏阔的社会现实，奠定了杜甫“诗史”的地位。这是否也说明，随着唐代近体诗形式的完善和固定，中国诗歌在艺术上取得进步的同时，其刚健质朴的精神也在退化呢？其二，杜甫写桃花的诗，多出现在他中晚期的作品里，也就是流寓四川、湖北、湖南直到去世这十多年的众多近体诗里，激烈的社会动荡在诗人的作品里渐成过去。可见在那社会大动乱的年代，诗人是没有闲情风花雪月的，只有到了动乱逐渐平复后，社会较为安定了，诗人的心境也从大起大落的波澜中平静了下来，也才好苦中取乐，咂摸着生活的滋味，去制格律，写近体，表现身边的自然美景，向自然投去审美的眼光。

　　以上这两点，是否也折射了一些文学史上普遍的创作规律呢？

　　而从审美的角度看杜诗中的桃花诗句，固然各擅所美，但最有力者非最后一联莫属。“君看墙头桃树花，尽是行人眼中血。”多么奇突又多么深狠的一笔，写尽了失所的离人那泣血的哀心，可惜现在已考不出这一孤联出自他的哪首诗。

　　就其打动人心的深度而言，这一联桃花诗毫不让于前面的“夜雪巩梅春”，虽然所咏一为桃花，一为梅花，情绪上前者深狠，后者和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