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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文学的表述

时间:2013年06月07日 来源:深圳特区报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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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魏克

  ◎ 南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文学与生活的横向关系远比文学之间的纵向比较迫切。

  中国当代文学——我们必须意识到“当代”的特殊意义。当代意味的是,我们生活的时代。无论文学还是别的什么,当代的许多问题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这些问题可能是我们的学术素材,同时,这些问题的结论往往超出学科框架而深刻地触及此刻的生活基础。

  每隔一段时间,中国当代文学的价值评估就会周期性地成为舆论的焦点。多年以来,贬抑之声总是占据了上风。群殴中国当代文学是一件轻松而解气的活计,谁都有资格顺手掴一巴掌。非议中国古典文学或者西方文学,必要的学识则令人气馁。当代文学不存在准入门槛。许多人一边声明从来不读当代文学作品,一边登台进行以否定为主题的演讲。一般情况下,没有必要迂腐地与他们的观点斤斤计较。那些信口开河的激愤之言或者夸张之辞无非是制造某种文化气氛,字斟句酌的研究结论还是留给学院里那些戴眼镜的教授好了。

  然而,近来那些戴眼镜的教授似乎开始有些反常,他们动用吓人的名义——例如,海外汉学界之类——召开庄严的学术会议,然后抛出一个个草率的论断。一位教授以惊世骇俗的姿态否定中国当代文学,依据的理由仅仅是中国作家不谙外语。我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教授一拥而上,一本正经地争辩不休。不管这种论断正确与否,似乎犯不着那么麻烦地向那些渊博的教授讨教。问题真的如此浅显,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一门学科是否有必要存在。无论天文学、物理学还是生物学、医学,这些学科的问题设置以及分析、探索均表现出相当的思想含量。相形之下,这种文学研究的心智水平令人羞愧。我猜想,或许这一位教授并不相信自己的论断。谙熟外语的作家就能够写出杰作吗?写出杰作的作家都谙熟外语吗?——这些小小的反问就可以驳倒自己。抛出这种论断的意义更多的是摆出一个激进的姿态,这似乎可以迅速地赢得大众传媒的青睐。大众传媒时代,“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的格言已经被改为“语不惊人,行之不远”。

  如今看来,中国当代文学的价值评估正在从学术领域向大众传媒转移。哗众取宠,策划各种引人注目的事件,这是大众传媒的拿手好戏。潜移默化之中,学术趣味不断地遭受大众传媒的蛊惑。许多人远远地绕过紊流纵横的学术深水区,热衷于围绕某些火爆的题目大做文章。危言耸听的翻案,检索史料之中的情色线索,讨伐名流大师,这些均是打动大众传媒的热点,略加渲染即可名利双收。文学排行榜显然属于这种企图的产物。从哪一位作家坐第一把金交椅、众多作家的版税收入竞赛,到按照《水浒传》三十六位天罡星给作家排名,擂台比武式的设计层出不穷。如果作家与作家的决斗影响有限,还可以想方设法策动大规模的文学史对垒——例如,古典文学伟大还是现代文学伟大?当代文学的成就是否超过了现代文学?如此等等。没有多少人愿意认真考虑,这些问题对于文学究竟具有多少意义。况且,何谓“伟大”或者“文学成就”,人类几乎无望形成共识。所以,许多人如此爱好当代文学的等级鉴定,热心地断言当代文学比哪一个时期的文学高明或者低劣,这种兴趣的确令人费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文学与生活的横向关系远比文学之间的纵向比较迫切。一个人口袋里有了三千元,他首先考虑的是可以给自己的生活增添一些什么,例如一台计算机、两个月的食物、一次短途旅行的费用,等等;他不必急于与祖父或者父亲口袋里的钱财进行比较,从而确认自己比先辈富裕。除了某些自欺式的虚荣,这种比较说明不了什么。所以,我宁愿为这种问题耗费精力:中国当代文学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什么?

  中国当代文学——我们必须意识到“当代”的特殊意义。当代意味的是,我们生活的时代。无论文学还是别的什么,当代的许多问题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这些问题可能是我们的学术素材,同时,这些问题的结论往往超出学科框架而深刻地触及此刻的生活基础。研究一百年前的空气质量与研究现今的空气质量,后者的意义直达我们的日常环境。中国当代文学如此引人注目,显然由于它在生活之中扮演的角色。可是,我们是否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真正分量?当代不仅意味了一个时间段落,而且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结构。国家、政治制度、经济基础、意识形态特征、文化氛围,这一切汇成了一个无可替代的场域。投入这个场域,我们就会有一种基本的感觉,通常不至于弄错或者混淆。这种感觉回旋于当代文学之中,如影随形。因此,进入文学即是体验当代,我们甚至在文学之中更强烈地意识到生活本身。

  因此,当“中国立场”被设定为中国当代文学的考察视域时,我们没有理由用所谓的传统文化填充这个概念,甚至给文过饰非找到一个堂皇的名义。在我看来,“中国立场”的意义毋宁说在于指出,我们正置身于一段奇特的历史。炽烈的革命渐渐退隐到幕后,我们所熟悉的左翼文化成了思想遗产。经济晋升为历史发展的头号主题,市场造就了新型的意识形态。现在的问题是,市场经济如何与这种理想光滑地衔接?这不仅面临革命浪漫主义与市侩哲学的冲突,更为重要的是,如何解决资本运作带来的贫富悬殊,如何遏制贫富悬殊派生的权力与等级。迄今为止,历史驶入一个陌生地带,各种传统的导航图陆续失效。我们的周围充满了未知的挑战。新左翼与自由主义曾经发生激烈的遭遇战,它们分别依据自己的观念谱系归纳历史。尽管哪一方都没有妥协的意愿,然而,一个意味深长的事实是,双方的观念都无法完整地处理许多新型的经验。恐怕还是要承认,我们正在经历的事情历史上不存在先例。许多理论资源可供参考,现成的答案阙如——无论求诸中国古代传统还是西方现代文化。我们一度设想,革命可以解决诸多问题;现在,我们遇到的是革命之后怎么办。“中国立场”首先表明了我们落入的环境:如此之多的问题必须重新解释、探索,思想、智慧、勇气和洞察力缺一不可。显然,中国当代文学加入了这方面的工作。这方面的工作包括总结历史,也包括参与未来的建构。当然,文学的建构不是提供面包、钢铁或者坦克,文学的擅长是改造我们的意识。这并非制造若干美感的波澜,提供几阵无厘头式的笑声,或者杜撰一个悬念丛生的故事。改造我们意识的意义是因为,我们——所有的人——均有资格担任现在和未来的历史主人公。

  总会有那么一天,中国当代文学成为过往的历史景象,供后人指指点点地参观、访问和研究。然而,至少在今天,论功行赏的时候还没有到来。授予哪一种功勋称号,金质奖章还是银质奖章,是否荣任经典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当前能不能命名为文学的最好时期,这些问题都不是当务之急,可以放心地抛给后人。现在,中国当代文学的首要事情仍然是,孜孜不倦地表述这一代人,紧张地与周围的历史举行全方位对话。一些作家才高八斗,时刻在筹划扛鼎之作;另一些作家人微言轻,终其一生只能提供一些小摆设。这又有什么关系?当代文学的正常生态即是鱼龙混杂。重要的是,我们始终与当代文学站在一起,呼吸这个时代的空气,共同承担自己的命运。在我看来,这即是“当代”这个概念的真实意义。

(编辑:李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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