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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缘——记齐白石与老舍、胡絜青

时间:2011年11月11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舒乙

上图右:齐白石画《蛙声十里出山泉》上图左:白石老人题胡絜青画《寒鸦枯木》

  新中国成立之后,老舍先生由美国回到故乡,在北京东城丰盛胡同10号买了一所小院,1950年3月在这里定居。小院由前后两个院子组成,里院是主院,呈三合院的格局,北屋正厅西边两间是客厅,西耳房是老舍先生自己的书房兼卧室,北屋正厅东边一间是夫人的工作间兼卧室。东耳房是洗漱间和厕所,装有马桶。经过改造,西耳房得到扩充,将西耳房和西房之间的小天井加了棚顶,成了老舍先生放书桌和书柜的地方。他的剧作都是在这里完成的,包括《龙须沟》和《茶馆》。客厅的西墙专门挂画,一溜可以并排挂四张画轴,经常更换,时间一长,被人们戏称为“老舍画墙”。

  夫人胡絜青是个新式职业女性,毕业于北师大,是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有大学学历的女知识分子,婚后也教书,一直由中学教到大学,有副教授的职称。回到北京后,老舍先生希望她不要再外出工作了,一是主持家务,二是帮他抄抄写写。胡先生也的确这么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但终究不甘于光呆在家里,时代的召唤让她再度萌生到外面工作的愿望,她参加了妇女学习班,又参加了国画研习会,慢慢地接触了一批画家,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强烈地渴望成为一名画家。她性格沉静,有坚韧不拔的刻苦精神,加上天资聪慧,又有较高的文化修养,渐渐在北京美术界成了一名活跃的习作者,还当了一群业余画家的小组长。

  她又成了齐白石先生的座上客。此时,老舍先生担任了北京文联主席,又是全国政协委员和全国文联副主席,有机会和齐白石先生相识,还经常在各种文艺集会上相遇,而且一见如故。于是,老舍夫妇常常结伴而行,频频出入白石老人府上,也购得不少白石老人的作品。老舍画墙上除了傅抱石、林风眠、黄宾虹、徐悲鸿、于非庵、沈尹默的画作和书法之外,多的就算是齐白石老人的作品了。

老舍为夫人画《山雀杜鹃》题句

  1951年的某一天,文艺界的朋友们又聚会于白石老人的画室,胡絜青当众表示非常愿意向白石老人学画。朋友们一齐高喊,那就拜师吧。她向白石老人行了跪拜礼,就这样,胡絜青成了给白石老人磕头的正式女徒弟。后来,她每星期定期去白石老人家两次,正式开始学画。她的进步非常快,习作频频得到白石老人的夸奖,很快就成了白石老人的得意门徒。白石老人常常委托她和郭秀仪(黄琪翔夫人)两位得意女门徒去替他办一些重要的私事,诸如把家中存款换成新币等等。在庆贺白石老人九十大寿的盛大典礼上,胡絜青寸步不离地陪同在老人身旁,并替他致答谢辞,成了老人的代言人。

  由于有这层关系,老舍先生也经常光顾白石老人的画室,对老人的艺术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也越来越喜欢他的作品,而且给出了极高的评价,认为白石老人是中国当代最杰出的美术大师,他的创新和突破有着世界性的影响。

  他开始留意收藏白石老人的佳作,从荣宝斋、和平画店,也亲自向白石老人当场求画,当然都是照价付费。当时,白石老人的画价比别人都高一些,但合情合理,绝不漫天要价,是真正的公平交易,物有所值,又让一般民众买得起,承受得了。不过,老舍先生很客气,总要多付一些。

  他还选了一组苏曼殊的诗句请老人按诗作画,一共四句,分别是“手摘红樱拜美人”、“红莲礼白莲”、“芭蕉叶卷抱秋花”、“几束寒梅映雪红”。老人一看,啊,春夏秋冬嘛,容易,提笔画了一组四季花卉,高质量地完成了任务。在画刚出芽的嫩芭蕉叶时,突然问胡絜青,芭蕉叶卷着蹿出来时,叶筋是“左旋”还是“右旋”。胡絜青茫然,看过芭蕉无数次,特别是在北碚,院中就有大芭蕉数棵,但从来没注意它是“左旋”还是“右旋”。她被老人的认真和细致深深感动,不愧是大艺术家。她忙说:“您先别忙,我负责去查,完了再告诉您。”她跑图书馆,查植物图谱,问专家,终于得到答案,跑回来向老人报告,老人才提笔作画。

  老舍先生拿到这四幅画时,眼睛发亮,不仅画好,画上还有这样的题词:“老舍命予依句作画”、“应友人老舍命”等,当然也题有苏曼殊的诗句,珠联璧合,老舍先生非常喜爱,忙请刘金涛师傅前来,吩咐如何装裱。

  刘金涛师傅得令而去,不过,临出门,老舍先生忙说:“慢着,请回去,我再看看!”

  老舍先生忽然觉得第四幅“几束寒梅映雪红”上面的雪梅画得很好,相比之下寒鸦倒像是个败笔。他不由分说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将第四幅画拦腰剪断,把寒鸦扔进字纸篓,然后进屋拿了一幅斗方名家书法,让刘金涛师傅裱成上画下字的长轴。

  有了这次尝试,老舍先生决定给白石老人出“难题”了,他刻意找来四句很有意境的诗句,再让老人依诗作画。这四句并非出于一位诗人的手,而是属于四位诗人,从内容上看彼此也没有什么联系,其中有查初白的“蛙声十里出山泉”,有赵秋谷的“凄迷灯火更宜秋”。

  想想,这里面有声音,而声音是无形的,有距离,而且是十里之遥,有时间,时间也难在画面中表现,有地理环境,有特定的情调,诸如“凄迷”之类,加在一起,真是够老画家为难的!老人拿到诗句后,足足想了三天三夜,最后,竟超水平地拿下了这组难题,不愧是聪明绝顶的大艺术家,而且张张都好。那时,白石老人已经九十一岁了。

  又是在一张很长的纸上,老人用焦墨画了两壁山涧,中间是湍湍急流,远方用石青点了几个山头,水中画了六个顺水而下的蝌蚪。青蛙妈妈在山的那头呢,蛙声顺着山涧飘出了十里。绝了!这张杰作成了齐白石晚年的代表作,凭借此画,他又上了一个台阶。《蛙声十里出山泉》后来印成了邮票,名扬海内外。

  《凄迷灯火更宜秋》同样很绝。一张长纸,在左上角两笔勾了一张窗户,窗内桌上有一盏油灯,是点灯草的那种很老很土的灯,微风吹来,火苗有些歪斜,在上方,有一叶秋日的红枫被风吹进屋来。完了。整幅画就这么一点点景物,其余画面全部留白,不着一线一色,干净之极。靠右边写一行字,由上到下,几乎占满边线。字是这样写的:

  “凄迷灯火更宜秋,赵秋谷句,老舍兄台爱此情调冷隽之作,倩白石画亦喜为之,辛卯白石九十一矣,同客京华。”

  下盖两方小印。左下角太空,不要紧,盖三方大印,有方,有长方,有阴文,有阳文,有小,有大,最下面的一方是很大的方印“人长寿”。构图之妙,令人叫绝,也成为齐白石晚年的一张代表作。

  此后,齐白石老人有时也主动向老舍先生赠画,都是他的得意之作,如《雨耕图》《寒鸦枯木图》,这两张画被老舍先生装了镜框,长期悬挂在客厅里。

  老舍先生差不多每隔半个月就更换一次“老舍画墙”上的画轴,宛如办展览。他自己常常利用写作间隙的休息时间对着这些画仔细观赏,有时一看就是二三十分钟。每当作家朋友们来访,在谈话之余,如有机会,他都特意请这些朋友们赏画,而且把自己的赏画心得一一道出,引起作家们很大的兴趣,有人还因此而得到不少美术上的启发,乃至启蒙。渐渐地,作家们,特别是较年轻者,纷纷求老舍先生也为他们选购一些美术作品,以装点自己的墙壁。老舍先生欣然接受,很高兴地带他们去逛荣宝斋、和平画店,有一次当场拍板说:“您就买这幅。”来人不解——不就是一张白石老人的螃蟹嘛,并不特别。老舍先生抿着嘴小声说:“您瞧,这只螃蟹画了五条脚,是‘错票’,更值钱。”大家哄堂大笑,掏钱购得五条脚的螃蟹,尽兴而归。

(编辑:李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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