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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民间舞必须从土地的深处生长出来!

时间:2025年11月10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乔燕冰

《太平有象》 陈阳 摄

  “为什么舞台上有时呈现出莫名的‘亢奋’、无厘头的‘狂放’?”——专家和评委这样说。

  “当现代编舞理念与舞美设计方法涌入民族民间舞创作,在日益繁复的艺术包装之下,舞蹈本体的生命律动如何把握?”一位舞评人在中国舞协组织的网络评论中这样说。

  “如果民族民间舞一点都不‘土’了,怎么去孕育‘生命’呢?”——看完三场网络直播,一位网友在“小红书”上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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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第十五届中国舞蹈荷花奖民族民间舞评奖终评在乌鲁木齐举办,3天3场演出,51个作品风格各异、多彩斑斓,多民族舞蹈的文化艺术盛宴令人赞叹,也形成了线下线上互动联动的关于中国民族民间舞如何高质量发展的思考场域。而夹杂在现场的喝彩、直播平台上的点赞和线下线上的研讨热议中的如是追问,触及中国民族民间舞艺术本体内核和创作瓶颈,也凸显出业内外基于对舞蹈艺术发展提升的迫切渴望而葆有的问题意识和成长关怀。恰如终评期间举办的中国民族民间舞的研讨会上,主持人、中国文联舞蹈艺术中心主任、《舞蹈》杂志副主编张萍开场便抛出的研讨“三真”原则——“说真问题、讲真心话、支真招”,强调“把成绩说足,把问题说透,把办法给够”。这样的深度思考氛围,让一场评奖远远走出了对于奖项花落谁家的关注。

  “终评作品充分展现了健康昂扬、阳光向上的新时代精神气象和关注社会、充满人文关怀的温暖柔和、亲切和谐的当代文化色温。”

  空灵悠远的音乐划破舞台的安静,一束定点光垂落,让一头大象及身后的象群在晨光沐浴中次第显影:族群中的长者昂首挺肩,用老成持重的每一步丈量时光;家族中的幼象蹬踏跳跃,以调皮顽劣洋溢自然的欢愉……古铜色肌肤的一群健硕男子,以象鼻舞等傣族原生拟态舞蹈语汇的创造性演绎,展现象与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三道弯”婀娜柔美的精髓被雄浑阳刚重新书写后,每一次停顿静立都透出扎根大地的厚重,每一个婉转律动都张扬着生命原始的力量——《太平有象》用一幅象群迁徙和谐温暖的生态画卷,诉说着“太平有象”的古老期许和时代镜像,也绽放着自然生命和民族文化的永恒诗意。

  鼓声低沉,自大地深处苏醒,如黑土之下的脉搏渐起;唢呐破空,灼热而嘹亮,似一道凛冽风雪中骤然迸发的呐喊,铺陈出东北黑土上强劲生长的生命底色。光色沉郁的舞台上,舞者一次次俯身垂首,饱含对土地的热爱和敬畏,一次次展胸跃进,张扬着凛冽环境中生命倔强的怒放。舞者“扭、摆、颤”的热烈中沉淀着克制与冷静,“艮、俏、浪”的韧性里凸显着艰辛淬炼出的诙谐与张扬,抽离手绢的“空手挽花”更以肢体的纯粹开辟思想的旷野,而隐而不发、隐而后发的手绢那一抹红的最终绽放,如阳光,如火焰,更如这方土地这方人的热血,在时光绵延的精神赓续中恒久奔流——《再望这片黑土》以东北秧歌的解构与重构,让炽热奔放的生命力在舞台上破土而出,绘就黑土地上强韧遒劲涌动不息的精神力量。

  晨曦微露,鸡鸣声打破山村的宁静,一群女子踏着山东秧歌特有的扭、拧、抻、韧,在由低到高、渐次升腾的板凳围合成的圆形场域中,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劳作。限定却流动的叙事空间中,她们俯仰间舞动出灶台前的细碎脚步和捻线纳鞋的指尖微颤,跃动间又化作田埂上的欢快洒脱和眺望远方的深沉期盼。圆,是磨盘和院落,也是旷野和世界;是日出日落,也是四时更迭;是小我的心绪,也是大我的格局。圆几度开合,展现空间的流转,也标示情感的积蓄……伴随着“鸡叫门儿、雾露明门儿、日头冒红门儿”等浸润着沂蒙方言的时辰刻度在秧歌的动律中流淌,板凳垒起的心灵阶梯,托起一群平凡女性的生命史诗——《沂蒙时辰》以沂蒙红嫂在岁月回环中无尽的思念等待与家国大爱,书写着永恒赓续的沂蒙精神。

  似这般各有千秋的创作在舞台上纷呈异彩,聚焦现实奋斗的《铁姑娘》《扎根》《幕后》,诠释乡村振兴的《幸福花儿开》《锦绣十八洞》《逢场天》,书写民俗文化的《挡门迎婿》《英歌依旧》《岁岁》,咏颂民族精神的《永不停息的脚步》《天绘》《时间的声音》……终评作品从丰沃的民族土壤中提取和挖掘民族文化符号、地域风情、红色记忆、生命体验和时代命题,通过意象创造和情感传递,勾连历史与当下,完成集体叙事和个体表达,展现各民族精神特质与生命力量,谱写着新时代的人文情怀与发展图景。

  “参演作品充分展现了健康昂扬、阳光向上的新时代精神气象,尤其是那些充满深层思考的作品,令人欣慰,展现出关注社会、充满人文关怀的温暖柔和、亲切和谐的当代文化色温。虽然因为创作理论掌握不足和观察生活的细致程度不够,有些作品还不够成熟,但其希望深入社会肌理和当代人内心世界的勇气和欲望颇为珍贵。”终评评委、湖北省舞协名誉主席、一级编导梅昌胜说。

  “可以看到一些年轻编导勇敢执着努力地去碰触和挖掘民族信仰、文化根脉、红色精神等难度较大的题材,愿意深扎创作,试图在以往被诟病同质化创作的题材中寻求实践突破,用更新的手段探索自己的表达,无论是克制和理智地审视文化,还是从历史和生活表象透视深层的精神沉潜,都殊为难得。”终评评委、北京香巴拉艺术中心艺术总监万马尖措说。他认为,数量如此可观的作品中,舞者整体表现可圈可点,技术技巧和类型等都很出色,这得益于院校的系统性训练,也得益于中国舞协始终坚持多维度创造舞蹈展示与成长平台。同时,许多作品创作手法单一,存在重复之前或自己的创作模式等问题,值得反思。

  中国舞协分党组成员、秘书长夏小虎则表示,终评许多作品的编创水平有较大提升,题材选择更多样化,既观照社会现实和当下生活,也注重传统文化的挖掘、保护和传承,又有当代审美表达;很多新编导正在努力地创新和突破,力求跟上时代,尤其呈现出通过创作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追求。但也可见出很多作品的结构雷同,如多采用ABC段落,手法不够新。同时,很多编导的知识结构不够丰富,文化积淀不够丰厚,不能很好地满足作品深度挖掘和对创作综合艺术表现的精准把控。

  “一些创作不是情感驱动,而是用对这片土地上的人的假想情感来表达,当演员去表演快乐时,一定是空洞的。”

  “剧场中有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亢奋’的情绪?原因在于一些创作不是情感驱动,而是用对这片土地上的人的假想情感来表达,缺乏来自真实切实的生活经验长期积累的体认,因此创作时要靠一个抓手来支撑作品饱满的情感,所以呈现出莫名其妙的‘亢奋’成为许多创作的通病。”肯定收获的同时,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研究员刘晓真直面许多专家共同指出的问题。回味早年的民间舞蹈《担鲜藕》,刘晓真表示:“这一作品展现的鲜活充沛的情感和莫名其妙的‘亢奋’表面相似实质截然不同,那种生活的状态恰恰是许多创作缺乏的,这种‘亢奋’情绪并非快乐的能力,而是表演能力。而当演员在表演快乐时,一定是空洞的,这是很多创作最大的问题。”由此刘晓真呼吁,从比赛到创作,能否放慢速度,让创作者有更多阅读思考、体会生活和积累情感的空间。

  “民间舞的核心是跳生活!”新疆艺术学院舞蹈学院副院长张鹏有感而发。他直言自己在寻求创新中,总试图摒弃别人和自己的创作经验去开拓新思路,让创作尽量不像别人也不像自己。以《阳光下的麦盖提》为例,他分享道,作品开篇一群男子整排齐坐于舞台上的画面,就来自参加中国舞协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创作赴新疆采风。“在新疆喀什的广场上,看到一群大爷的这一画面时,我看到的不是一群人坐在那里,而是他们的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我直接把这种样式搬到舞台上,这是一幅非常美丽且具有南疆特色的农民画!”张鹏透露,创作中对维吾尔族舞蹈的肩膀动作、刀郎切克提曼的节奏,以及围圈跳舞等语汇和习俗特征的创造性运用,他经历了漫长的实践过程。他也感叹:“当下很多年轻人,尤其是编导专业的学生,本科或研究生毕业后想编舞蹈,查阅网上资料,了解曾经的作品,就敢下手,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创作要沉下心来!”

  广西舞协主席、广西艺术学院舞蹈学院院长韦金玲通过自己经历的从学着把舞编“通”、到努力把舞编“好”、再到如今渴望把舞编“精”的过程,得出一个朴素的认知:“民族民间舞必须从土地的深处生长出来!”她强调,当下很多创作“深度”的缺失、“温度”的疏离、“高度”的局限,是亟待突破与提升的关键。

  针对许多创作雷同、同质化问题,生于草原,喜欢田间地头生活的半山舞人创始人周格特力加表示,民族民间舞创作者一定要走进田野,深切感受诸如湘西苗族“赶边边场”的浪漫诗意、土家族“打溜子”那样的智慧小调等风土民俗的文化意蕴,山野与乡间、草原与河流,会给予创作者无尽的民族文化滋养。

  “既要能深深地‘扎进去’,理解传统的精髓,也要有勇气‘跳出来’,用今天的眼光和手法,让它重新闪光。”

  传统如何更好地实现当代转化与表达?这是民族民间舞创作始终面对的时代课题。评奖作品以艺术实践做出不同回答,专家学者亦在寻求理论题解。中国舞协副主席、国家大剧院原副院长赵铁春认为,当下中国民族民间风格化剧场作品呈现三种样式:以原生型态舞蹈形式和内容为原型进行创作的“原型式”,借用原生型态舞蹈形式和内容进行创作的“借用式”,在原生型态中借用、再生、结构、重构动态形式和内容进行的创作的“结构式”。他表示,实践证明,借用式、结构式创作是创作创新的突破口,而其中最重要的是编导对中华民族民间文化的深刻理解,对其元素的整体把握,尤其要有对它的尊重、坚守和信仰。

  “当我们谈论民族民间舞的当代转化,这是审美问题、观念问题,还是文化问题?”北京舞蹈学院教授高度抛出问题亦给出回答。在他看来,审美的贫瘠源于观念的缺失,观念的缺失根植于文化认知的脱节。必须通过重建文化认知,重建创作观念,最终重建审美标准,形成环环相扣的完整链条。以北京舞蹈学院《沉香》系列对民族民间舞当代转化的系统性探索为例,高度指出,“中国民族民间舞走到今天,我们面对的根本问题是文化自觉——对中华文化传统有‘自知之明’,知道从哪里来,是什么,要到哪里去。这种自觉是在深刻理解自身传统的基础上,主动地、创造性地与当代生活、与世界文化对话”。

  而在北京舞蹈学院教授刘建看来,“中国民族民间舞”这一称谓是错误的。从形式逻辑上民族是一个母概念,古典舞和民间舞是子概念,不能将二者放在一起。民族舞蹈包括大传统的古典舞和小传统的民间舞。同时,民间舞群体也有民间艺人、二老艺人、职业民间舞的身份区分及其话语交换市场,因此,很多情况下,由于身份不明,而不知应做什么,即当代为用,该用在哪里。作为专业群体,职业民间舞要有叙事标识、风格标识、技术标识,因此应加强教学,才能更好地了解职业民间舞应该做什么。

  “‘传统为体’的这个‘体’就是我们的‘根’和‘魂’。它是草原上的马蹄声,是小时候耳边回荡的木卡姆,是爷爷奶奶传下来的舞步。这些不是博物馆里冷冰冰的‘遗产’,而是活在我们血液和记忆里的温度。丢了它,我们的舞蹈就像丢了魂,再好看,也立不住。‘当代为用’的‘用’,不是给老衣服打上新补丁,也不是用花里胡哨的包装把传统藏起来。它更像是给传统的种子找到今天的土壤,让它能发出新芽。我们得用现在年轻人能听懂的话、能感受到的情跟他们对话,既要能深深地‘扎进去’,理解传统的精髓,也要有勇气‘跳出来’,用今天的眼光和手法,让它重新闪光。”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舞协副主席迪丽娜尔·阿布拉围绕研讨会的主题如是说。她表示,我们追求的“超越”,就是希望民族民间舞能从民族的变成世界的,能从过去的活成未来的,让它不仅能讲我们自己的故事,也能讲出人类共通的情感。

(编辑:王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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