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著名剧作家吴祖光先生一生历经坎坷,与妻新凤霞(著名评剧艺术家)相濡相呴,家庭和睦。吴先生经常说笑逗乐,纵阴霾深重之际,其家亦时有笑声。吴先生待人友善,结交无数,惟诚惟义而已。至交来访,本是来宽慰他们的,谁知坐下一谈,云开雾散,却大有“高谈转清,何申雅怀”之兴。
吴先生说他自己“喜好书法,却不擅书”。虽然从小就在亲友中以“文、字出色”,却是“浪博虚名”,三十年代在长沙当国文教师时,忽然对书法有了兴趣,不过喜欢写写画画而已,始终没有下过“笔冢如山”的功夫。
丙子(1996)年元月25日晚在北京饭店一次文家聚会上,他跟我们讲了两件往事,很苦涩,重重地撞击着闻者的心扉,他却如同讲述他人他事一样谈笑风生。
吴先生说,“文化大革命”时,他不像有的文人那般会写检查,能特别深刻地狠挖灵魂深处。一写检查,他就词穷笔拙,所有的文学才华全部冻结,怎么也发挥不出来。有次限时写检查,涂改比较多,到最后期限也没拿出个像点样的来,只好硬着头皮交了草稿。革命小将不太领教他的书法,又不认得文中的繁体字,便故意说他写的字“像狗刨的”,他不同意这种带有侮辱性的说法,大声反问道“写字就是写字,跟狗有什么关系?狗会刨字吗?”小将大怒,说“不像狗刨的,那你说,像什么?”吴先生毫不犹豫地回答“像蛇爬的”。小将们哄堂大笑:“蛇爬的,更难看。那可是你牛鬼蛇神自个儿说的!”吴先生暗喜,因为他生于丁巳(1917)年,正是属蛇的。于是,小将大笑,吴先生也哈哈大笑,最后倒把小将笑跑了。
另一件事发生在吴先生四十岁时。他说,“现在思量起来,我这顶‘右派帽子’也跟‘蛇’有关系。1957年帮助党‘整风’,我听从号召,认真学习,认真思考,提了一些意见,结果正好成了‘引蛇出洞’的‘蛇’,给定了‘右派’,成了五十万右派大军中的一分子。现在‘帽子’没了,我还属蛇,是蛇神,升级了……”
文人无论古今,自有其人格和尊严,即便是在最忽视人格和尊严的时候。宁可忍同“蛇爬”,也不屈受“狗刨”的侮辱,是文人吴先生不同寻常的倔强,也是文人吴先生不同寻常的幽默。
后来,在钓鱼台国宾馆的一次聚会上,有人持册页求吴先生墨宝,他援笔书写了“人生剧场”四字。我正在沉思这四个字的深意时,他回过头来,开玩笑地问过我:“林岫,你看看,我这‘蛇爬书法’,能加入书协吗……”
现在,吴先生走了,随凤霞大姐去了,去到那个可以身心安宁的世界。很奇怪,我的耳边有时会突然响起吴先生的说话声,像以前听他说话时一样,我依然会笑,但心里却着实地感到沉痛和哀伤。“你看看,我这‘蛇爬书法’,能加入书协吗”——这句话,永远令人难忘,连同吴先生那欢快的笑声。
吴祖光(1917-2003),原籍江苏武进,著名剧作家、导演,曾任中国剧协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2003年4月9日逝世。
(2003年4月21日)
● 今天跟研究生和留学生闲聊,谈到艺术家的才气。忽然想起清代桐城派姚鼐论诗道不易的一句话,姚鼐曰:“诗道非一端,然要贵有才气。人年衰,则才气多随而减。”
此语中肯,却不尽然。非独作诗,论诗稍有粗心,眼力慧心不及,即使大家高手也可能误释错评。其次,非独年衰,青壮未必处处都细心灼见,过眼匆匆,落笔不慎,亦可能留下遗憾。再次,又非独诗道,如若广而视之,用以论说书道画道,亦是如此。
才气,即才能与气概。《史记·李将军传》有“李广才气,天下无双”。才气,可以理解为才能学识或某种专业技能的的洋溢发挥,通常是超乎寻常的。才气平平,树功建业纵有机会也难求大成。
评论才学时说到才气,往往会在读书积学之外更看重其禀赋识见、觉解灵悟之类。对艺者来说,技巧之外,才气当然必不可少,然而才气若无平素的酝酿,焉能凭空出世?所以,万万个琴童中未必能出脱一个莫扎特,万万个书画家中未必能出脱一个任伯年或吴昌硕等辈的大艺术家,应该是个不争的现实。现实胜过雄辩,何须我等赘言。
谈及个人见解,笔者相信偶然,那就是灵气灵感,突发的创作冲动,或有天赐慧果,让艺术家留下彪炳历史的无价瑰宝。然而,笔者更相信必然,没有日练月积的辛苦耕耘(技巧养手,道德养心,学问养眼),不会有期待春华秋实的信心满满。没有一个胸怀高志的艺者,不企望自己能像心目中的大师那样才气横溢,硕果累累,但是,究竟有多少胸怀高志的艺者能像心目中的大师那样嚼遍菜根,殚精修炼呢?作大师梦,不想吃大师苦、作大师功,梦境难免落空。
才气不可无,亦不可恃。这一点,艺者必须清楚。没有功夫(俗称内外功,包括笔墨功、学养功和涵养功等),独凭才气,守住小成都难。来访学生随即请教“如何方能胜出”。笔者答曰:“才气有大有小,功夫亦有大有小。若恃小才气,下小功夫,必负无疑;恃大才气,下小功夫,或恃小才气,下大功夫,皆胜负各半;恃大才气,下大功夫,必胜无疑。”杨博问:“此乃先生独见?”答:“不过自《孙子》兵书学来。”大家会心一乐。
在座有二人最近方赴新加坡旅游归来,拿出塞得满满的两本相册,让大家传观。杨博指一照片说,新加坡肯定称不上地大物博,但国民文化素养一向令人刮目,没想到在某高雅茶楼看到一副上下联的尾字都用了仄声字的楹联,颇感意外。于是,话题又转到楹联。
据笔者闻知,在新加坡华语文化圈内,撰写诗词对联的确都比较讲究。因为当地欲谋华语编辑一职。华语和英语写作必须考得高分,而华语考试中“诗词对联知识”又必考无疑,所以平仄不谐、格律错乱,表述混乱且语欠精切的所谓“诗词对联”堂皇登载于报刊图书等出版物的事几无可能,不像吾国某些出版物“有容乃大”,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都敢登。在新加坡,如果是镌刻于门楣或厅间花门处,与文化颜面攸关的长期悬挂器物,因为每日要经百千人过眼,会更加严格,岂敢掉以轻心?
照片虽然不甚清楚,刻于木板上的字迹依然可识。联曰:“怡然把盏,独得豪情,能教登阁相如解其渴;乐以忘忧,频添雅兴,但请开怀坡老观其盛。”书者郭熙不详,自署“书于椰城”,其行书折旋容止,洒脱雅秀,胜寻常市幌招牌字远矣。
上联尾字“渴”(曷部入声字),归仄声位,当然没有问题。下联“盛”,若同“盛德、盛世、盛典”的“盛”字一样念“圣”音,是仄声,在下联作尾字,肯定不宜。按,这里的“盛”应该念平声,音同“成”,字义也与“成”相同。古籍中“盛、成”相通例并不少见。《韩非子·扬权篇》有“夫道者……万物皆盛”,又同书的《解老篇》有“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文意相同,等于互证,可知“盛”通义“成”。又《荀子·王霸篇》有“君者,论一相,陈一法,明一指,以兼颠覆之,兼炤之,以观其盛也”,唐朝学者杨倞注:“论,选择也。指,指归也。一法一指,皆谓纲纪也。盛,读为成,观其成功也。”显而易见,下联的“坡老观其盛”,显然是借《荀子·王霸篇》的名言而来;“盛”读作平声“成”,即成功的意思,表述不容置疑。
如此疏解,这副对联对仗工整,应属无误。上联说烹泉瀹茗,可以独得大才子司马相如的豪情,下联应对,说乐以忘忧,频添雅兴,灵感激越时还可以赋诗作画,请出文豪苏东坡来观其成功,岳麓书院院门往昔存有旧联一副,联曰:“唯楚有才;于斯为盛。”其尾字“盛”,表述的是“兴旺繁荣”的意思,所以应当读音如“圣”。。
上好的联语,也需要明眼的知音赏识,解得细腻妙趣,自然咀嚼有味;解不得的,难免生出误会,贬抑由人,好不冤枉。只是“盛”读“成”,作“成功”解,已经久违,生僻一些,读者若无相当丰实的古典文学知识,恐难了然。
一字之释,让大家顿觉眼界豁朗。将近三个小时的闲聊没有白过。学习,本来就类同旅途观景。没有深情的回顾和深沉的吟味,会盲目失去或者擦肩错过多少精彩的风景。对任何一位有志于博通而致专精的读书人来说,仅仅“学不能至,心向往之”还不够,不断学习以充实自己,在浏览人生风景中淡定而细心地做好自己那份文化功课,非常重要。
希望升起的那道彩虹,很像艺术家的梦。才气呢,大约就蕴藏在蔚然聚成七色光带的晶莹珠滴之中。没有实在的积聚,珠滴不会形成大有作为的云朵和甘霖。经不起岁月阳光的炙烤,珠滴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失去或者错过,机会和时间都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