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以来内监敲诈陷害书画家,手腕狠毒且多,谓之“刀不见血”。
譬如初以误讹本授之,命书画唐人某诗。待作毕书画后,苟无贿金贿画“滋润”,内监则将其书画与正刊本一并呈皇上,又在一旁指出谬误,添油加醋一番,让皇上见忤不快,或即令处置,问罪撤职;或赐下小鞋,令其余生受用不尽。
又如清内府命书画家题唐代李商隐七律,诗中有“桂树一枝高白日,芸香三代继清风”句,内监故意以“桂树一枝高白日,芸香三代继湖风”授之,布下黑套。若恰逢书画家对李商隐此诗详熟于心,又知道能与“白日”工对者非“清风”不可(即以“清”的同音字“青”与“白”字相对,此谓借对;“清风”亦有颂扬大清之意),遂辨出“湖”字乃一陷阱,于是急索原本鉴核,笔下小心,可避其误讹,或者能暂时免罹文祸。否则,删去原本的“清”字误书作“湖”(与“胡人”之“胡”同音),断你一个“好大胆子”,仅凭借诗反清的罪名,那就死定了。
若书画家平素腹无酝酿,唯练手技,一旦召入内府,通常须得“仙人指路”,管你愿不愿意,必然先贿金贿画,破财免灾,方可预售平安。
有鬼拦道,护前难以顾后,纵名重当时的书画大家也防不胜防。清代“虞山画派”的传人、大书画家戴熙(1801-1860)就曾为内监所构陷,落了个撤职丢官,画名从此难以大振的下场,即是一例。
戴熙,字鹿床,号醇士,钱塘(今杭州)人。道光进士,授编修,官至兵部右侍郎。戴在南书房时,从不奉迎内监,内监不满,欲伺机陷害之。一日,偶见其题画误书一字,便上呈宣宗(道光帝)。幸亏宣宗很赏识戴熙书画,只是“令内监持令(持圣旨,让戴熙)改之”。这事眼看就能侥幸避祸了,然而,内监阴险,故意不告诉戴熙题画所误之处,命戴熙用另纸又书一过。戴熙遵命不疑,随即“别写一纸,而误字如故”,惹怒了宣宗,“上以为有意怫忤”,将戴熙撤职,逐出闲置。后来,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攻下杭州,戴熙以为国祸无救,赋绝命词,投池自尽,谥文节。
对戴熙书画,清蒋宝龄《墨林今话》有评,曰:“(戴)醇士诗书画并臻绝诣,著有《(习苦斋)画絮》,其《粤雅集》尤巉削雄健。”评价不低。不过,龙颜大怒一如天过雷霆,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戴熙有为官从艺两重身份,欲葆官艺两全,当然洵非易事。与前朝的大书画家戴进(1388-1463,钱塘人,明代书画家)相比,戴熙的乌纱帽是换不到戴进那种朝野来去的自由的。寄身皇宫檐下,作再大的官也是听差的奴才,受调遣,看眼色,小心伺候着不说,还得由皇上的奴才内监说了算;即使当好了官,能搞好艺术吗?
其实,逐出闲置,对戴熙来说,并不是坏事,事情本有可为可不为者,后来他主讲书院,或许正是天意成全其诗书画,可惜好景不长,最后刚刚花甲的戴熙以“殉清”退场,用毕生所爱的诗书画陪葬了宦情,太不应该也太不值得。
内监下套,只是一时伤害,戴熙昂然出京,依旧一条好汉,如果专骛诗书画,大有可能成为“虞山画派”的新一代师祖。然而,戴熙忽地全部放弃,“忠是报恩情是网”,一头砸进,以自杀了结,呜呼——
下课、下海、下野,都可以,千万不能给自己下套。给自己下套,是自毙。
(1996年12月12日)
●戴熙以书画受遇清宣宗事,朝野俱知。
当时戴熙在南书房,常以书画供奉,被内监下套之前一向颇得宣宗厚重。然而,宣宗认为戴熙书画缺乏生气,想给他一个饱览湖山胜概的机会。于是在道光戊戌(1838)年,敕命戴熙视察广东。
辞行日,宣宗谕之曰:“汝画笔清绝,然胸中目中,只是吴越间山水,此行获睹匡庐、罗浮之胜,巉岩演迤,雄丽奥曲,别有一种奇致,于画理当益进。汝品学,朕素知,公余游艺,兼可成全老画师也。”(见《清稗类钞》)这番话讲得入情在理,又颇有见地,难得帝胄之尊有此法眼。至此,知戴熙者莫如宣宗也。
南下路上,戴熙奉旨游山逛水,好不惬意。“遇名胜,辄研弄丹墨,自江右至岭南,一壑一丘咸为写照。”到广东一年后,即将画稿装池成卷,“进呈御览,上奇赏之”。这时诸家评论戴熙作品,皆“谓粤游后(其)笔墨超特,若有神助”。
神助当然未必,得帝王之助,又得江山之助,宠遇和机遇使原本勤奋的戴熙画艺日进,确是事实。
如果单从书画艺术上观之,宣宗非帝,戴熙非臣,本属一对艺术知己。然而,宣宗毕竟是帝,戴熙毕竟是臣,戴熙永远读不懂的是“帝”之为“帝”,所以假令没有小人离间构害,戴熙会不会继续受知宣宗,孰可预料?宠重罹忧,千秋昭然;如此长期厚遇,对戴熙的书艺画艺是福是祸,孰可预料?
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攻陷杭州时,宣宗已经驾崩十年,岁值花甲的戴熙赋绝命词朝北拜后投池自尽,明是恩报大清,其实还是遥报宣宗的知遇之情。戴熙以此等竭诚尽忠死而后已,不知耿耿于“误书一字”就认定是“有意怫忤”的宣宗在那边解否然否?
君臣之间,不一定都各怀鬼胎地互相利用,亦有知遇情谊,千秋各代皆不乏名例。或许戴熙太在意宣宗的知遇器重,故奸小构害,逐出闲置,也念念不忘报恩,而丝毫无怨皇上。在宣宗那里,或许太看重“敕命戴熙视察广东”和平素的恩戴了,所以稍有怠慢,便横竖以为戴熙不够意思,遂龙颜大怒,将戴熙逼入仄径。戴熙以为太平军攻下杭州,大清毕矣,显然错误估计了形势,但能以死相报,真格地实践了一次死而后已,也不简单。
就戴熙事言,“士为知己者死”,或许冒点傻气,但不管怎么看,尚可归属忠义勇爱之为。其动人感人之处,正在于戴熙以生命和艺术的同归于尽还报了那段未了之情。
(1996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