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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说”为何和书法审美失之交臂

时间:2018年10月24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嵇绍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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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与书法艺术之间诸多审美范畴同生共享——魏曹丕“文气”说、唐司空图“风格”说等,都对书法审美产生深刻而重大影响。明代杰出思想家、文学家李贽在文学上提出著名“童心说”,他在《童心说》中阐释其内涵:“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这里的童心,指未被世俗熏染、未被功名利禄诱惑,没有私心杂念最初本质之心。此“童心说”,对明后期文学艺术公安派、竟陵派等沾溉甚大,浸润巨丰,但却意外地与书法审美“擦肩而过”,或者说对书法审美有触动但没有产生实质性影响。

  没有跳出“道法自然”审美架构

  李贽“童心说”钟情于文学自然表现,认为童心是人与生俱来自然之本质——“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李贽将心灵自然流露作为文学之首要,这对破除明代文学以传统偶像为标准,打碎封建礼教定式而铸造之艺术牢门,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但从艺术审美来看,李贽之追求,仍是对“道之无法、取法自然”传统审美的传承和延续,没有绕过也无法超越这一整体架构。先秦诸子最早见著思微,由玄入道,思宇宙而感悟人生,从茫茫时空中总结出超现实、超功利之“道”,并把它作为世界本源和人间万物运行之规律,“卓荦乎方州,羡溢乎要荒”,将万事万物统揽于麾下,将思想与情怀尽囊其中。这种“道”,不是神灵,也不是宗教图腾,更不是纯粹哲学术语,而是实实在在可耳闻可目睹之“自然”。“自然”是世间万物之终极和艺术追求之最高境界,而“道法自然”,就是宇宙秩序各臻其妙,万物各得其宜,在艺术形态上,就是强调天地大美存在于自然万物之中,同时艺术大美来源、存在于自然物象意象之中。缘此,李贽“童心说”不会比先秦诸子之论更为透辟和周赡,也只能是局部或余绪的依附和顺沿。

  《老子》说:“慧智出有大伪。”老庄哲学核心就是“复归”,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质,因循而至虚极,守静而笃于天道。这一雄略至理,始终被书法审美奉为圭臬,作为神脉贯穿书法艺术发展之漫长过程。书法以抽象符号赋予生命以及意象情趣,尤需“道法自然”,唐孙过庭《书谱》中说,书法“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特别强调书法创作一切当顺其自然,取法自然,不强求既定目标,不突出预设布置,运笔铺毫随心随意而行。所以,“童心说”在书法家“道法自然”大纛下,终难调起书家胃口,更难走进书法审美之畛域与法眼。

  与书论“真情率性”有本质不同

  李贽秉持“童心”就是真情率性,但他为了突出“真”,而反对“情”与“境”介入,倡导人们须与世绝缘,不染漫漫红尘,保持最纯洁最虔诚最原始之状态。他在《答自信》中虽也强调景之作用,但他说:“清净本原,即所谓本地风光也。视不见,听不闻,欲闻无声,欲嗅无臭,此所谓龟毛兔角,原无有也。原无有,是以谓之清净也。清净者,本原清净,是以谓之清净本原也,岂待人清净之而后清净耶?”他认为景物已融入最初本心本原之中,后期所接触之景境则是“邪见烦恼,遇痴迷妄”。而事实上,时代风云板荡,思潮此起彼伏,人生悲欢散合、爱恨情愁,复杂的境遇、感怀的景致,为书家激发情感提供契机和诱导之因缘,作为书家们成就艺术不竭之源头活水。

  传统书法一直强调化景为情,情景交融,与境和谐,情境合一,情、景、境结合愈深,艺术韵味愈悠远。唐一代名僧怀素,性情豪放疏朗,他狂草运笔迅捷,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随手万变,笔笔各尽其妙,字字风韵荡漾,宋朱长文《续书断》列怀素书为妙品,评其“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其实,这里在夸大他情性超脱同时,更隐含地表明晚唐时代风云际会成就了他。他所生活的晚唐,宦官专权,党争激烈,藩镇跋扈,朝政溃败不可收拾。在这黑暗动乱时事里,此种境遇与怀素之情性交融,便催生出了他恣放不羁之狂草,在艺术领域绽开出无比奇异绚丽之花朵。

  趣味之诠释没有形成大气候

  李贽在《焚书》中说:“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明思想家袁宏道对此诠释,此“童心”强调童心天性可爱,无忧无虑,但并非指向艺术构成与本质,而接近审美鉴赏活动结束后让人回味之余响、余韵,与“趣味”大体相当。

  “趣味”,较早运用在审美观照上的是司空图,他在《与王驾评诗书》评王维、韦应物诗云:“右丞、苏州,趣味澄夐,若清流之贯达。”宋叶适《跋刘克逊诗》云:“克逊继出,与克庄相上下,然其闲淡寂寞,独自成家,怪伟伏平易之中,趣味在言语之外;两谢、二陆不足多也。”“趣味”审美范畴诞生后,一直受到书家们追捧和欢迎,因为书法是书法家将点画、技法等与人格思想、精神意趣紧密结合的艺术,书法家的素养、性情、功力等都折射出书法家特有之趣味。凡趣味之书法,一定是儿童般纯净烂漫,如人们常说之“仿童体”,表面上歪歪斜斜,体态稚气十足,但细观则笔力内道,鹤发冉冉,妙出天成,童趣盎然。

  但可惜的是,“童心说”之趣味论,只代表着袁宏道作为明代反对复古文化运动主将一家之言,并没有广而扩之。加上他又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之“性灵说”,“童心说”之趣味论只能淹没在其滔滔学海成为死水之一波微澜。

  审美指向是对“伪道伪理”学术的反叛

  “童心说”是李贽文学思想组成部分,但并不代表其思想核心。“童心说”之构建,更大程度上出于对此时明代伪道学的批判,在文学创作上是对当时拟古文风之纠正。李贽生活的时代,思想上占主导地位的是宋明理学,亦称“道学”思想。“道学”把“天理”解释为封建等级秩序“三纲五常”,把一切违反纲常的行为统统斥之为“人欲”,进而“存天理、灭人欲”。对这种冷酷禁欲主义,李贽在《赞刘谐》中将其贬得一文不名:“有一道学,高屐大履,长袖阔带,纲常之冠,人伦之衣,拾纸墨之一二,窃唇吻之三四,自谓真仲尼之徒焉。”指责他们在学术思想上不求创新进取,而是以虚情伪态谈论经书中的仁义道德与伦理规范,使经学成为“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李贽以偏激而独特的目光揭穿他们面目,这种不盲从于道学思想,不与时下同流合污的思想,对当时社会有着十分重要的积极作用,对促进社会进步可圈可点,对思想文明推进功不可没。但是,李贽自身思想又十分庞杂——他同时还尊信佛学、王学,以佛学反儒学,以王学反朱学,表现出极大佛教主观唯心主义色彩。特别是李贽认为读书越多,懂的虚伪道理愈多,功利之心就愈甚,于是人们为求美名,就不耻多做违心之事,因而失去最初童心之真诚,这使得他的“童心论”难以健全而客观。这也正是明清思想家如顾炎武、王夫之、颜元,直到近代章太炎、林琴南都一直反对李贽学术思想之动因,也正是在书法审美中不会崭露头角获取擅场之根源。

  “童心说”精华和糟粕各有其半,如果说对书法艺术有至厚深交,那也只能在个别书家身上找到其影踪。同时代书法家傅山就对其感怀佩服,这一方面与傅山本人倡导书法艺术“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主张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傅山渴望南明王朝强大,早日北上驱逐清王朝匡复明室的政治抱负相通,当然这是另一个需要深入讨论之话题。

(编辑: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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