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生还》剧照
9月3日，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由高群书、肖一凡联合执导的电影《生还》正式公映。该片延续了中国革命历史题材影片创作中，作为主流叙事方式的实证主义历史观，并按照导演一贯追求的“纪实性”美学表现方法，展现出东北抗日联军艰苦而残酷的斗争史。《生还》是首次在电影中表现东北抗联从日伪军的围剿中突围，随后进入到苏联整编为教导旅，最后重返东北继续战斗的历史。
在中国电影史的纂述中，表现东北抗联最为著名的两部影片是：1949年由凌子风、翟强执导的《中华女儿》和1950年由沙蒙导演的《赵一曼》。这两部影片是东北电影制片厂根据中共中央宣传部的指示，由抗联将领、时任松江省人民政府主席的冯仲云建议拍摄的，作家颜一烟和于敏深入基层、走访战士，分别编写了剧本。《中华女儿》是凌子风导演的第一部电影，《赵一曼》中饰演赵一曼的是凌子风的夫人石联星。两部影片分别获得第5届捷克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自由斗争奖”和“最佳女演员奖”。凌子风与石联星这对艺术伉俪用崭新的电影语言和表现方式为充满朝气的国家获取了荣誉。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部电影呈现的都是东北抗日联军中的女性战斗英雄和革命烈士。《中华女儿》刻画的是东北抗联“八女投江”的真实历史，8位烈士牺牲时，年龄最大者23岁，最小的仅13岁。《赵一曼》是东北抗战重要领导人、烈士赵一曼的传记电影。作为中国最早接受正规军事训练的女性革命者之一，她最后担任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三军第一师第二团政委，于1935年11月身负重伤被俘，在狱中遭受酷刑仍坚贞不屈，1936年8月2日英勇就义，年仅31岁。
女性作为孕育、照护和生命延续的象征，本质上与丑恶、毁灭和杀戮的战争本性充满矛盾和冲突。战争的残暴在女性身体上体现得尤为惨烈，就如烈士赵一曼被伪军电刑残酷拷问后，全身出现碳化症状，留存于敌方档案中的真实照片显示，她就义前躺在床上，流露出的悲伤、平静而又虚弱的眼神，令人心悸。可见，在东北抗联中战斗的女性群体，面对复杂和残酷的环境，她们的所遇所感愈发显得惨烈与悲壮。《生还》选择的亦是女性视角，呈现东北抗日联军的密营生活、在大雪封山的环境下突围、潜伏村屯筹集军粮、女战士在敌人围剿的炮火中生下女儿、进攻矿区消灭日伪守军、撤退中出现叛变、突破日军封锁进入苏联、在苏联经历特种训练、最后作为先遣队重回白山黑水的战斗历程。创作者以影像为笔，采用纪实手法塑造出抗联战士的立体群像，展现从1937年至1945年东北抗战的历史进程。
《生还》改编自抗联战士李敏的回忆录《风雪征程——东北抗日联军战士李敏回忆录（1924-1949）》。李敏在父亲和哥哥的影响下，7岁加入列宁主义儿童团，12岁正式参军进入山林成为一名抗联战士，此后一直追随部队转战南北，在战斗中成长，成为东北14年艰苦抗战的亲历者，也是东北沦陷后的生灵涂炭和中共领导抗日联军在恶劣的环境中流血牺牲的见证者。亲身参与的残酷战斗、战友之间的亲情、父兄的先后牺牲以及众多战友为国捐躯的惨痛情感体验，让她产生一定要尽其所能把自己的真实经历记录下来的使命感、紧迫感，经过几十年的回忆和挖掘考证，她用真实的情感和经历重现了残酷的斗争历程。在生命的晚年，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成为将中小学课本中的“八年抗战”改为“十四年抗战”的主要呼吁者之一，并在2017年见证了抗战叙述的修改。
影片《生还》的叙述从1937年底开始，日伪军接连实施“东边道独立大讨伐”“三江地区大讨伐”“野副大讨伐”以及“集团部落”的严酷行动，通过烧毁大量村庄，在集中的村屯内建立保安团，截断了东北抗日联军与村民的联系，在得不到生活给养的情况下，部队生存条件越来越艰苦。围剿也切断了抗联与中共中央的联系，为了生存，抗联主力决定西征，希望打通与关内八路军的联系，开辟新的根据地。在此背景下，小战士李童所在的东北抗日联军第六军被服厂女兵和伤兵医院的伤兵组成留守团，于重重围剿中冒死突围。影片中，表现了李童、裴大姐、金玉希、金道真、李亦奇、刘换男、朴敏贞、张静书、胡曼芳、柳智清等众多抗联中的女性，其中，只有李童追随部队战斗到解放，柳智清是在炮火纷飞的雪地上出生，在战友的保护中长大。其他女战士中，有三人被俘后受尽折磨，其余全部战死，被服厂厂长裴大姐牺牲后，甚至被砍下头颅。《生还》中，一场重要的戏是表现金道真在冰天雪地、炮火纷飞中生下女儿，自己因为寒冷和虚弱而死，女儿柳智清得以生存下来。高群书在采访中表示，“生还”作为影片的主题，在电影的表达上需要一些温情和希望。但是，与电影情节不同，孩子的死亡才是抗战现实的境况，史义军撰写的《最危险的时刻：东北抗联史事考》作为国家图书馆中国记忆项目中心丛书之一种，其中专门设置了讲述抗联女战士的章节，根据当事人的口述记录，史义军写道：“当战斗打响时，女人付出得更多，有时是爱人，甚至是孩子，她们要承受着双倍甚至几倍的痛苦！”“老战士李在德给我讲过她生第一个孩子时的情景……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吃，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小生命自己挣扎，第五天，儿子死了。李在德因产后受风，全身浮肿，也在死亡线上挣扎着。”李敏也讲述过帮助女战士金凤淑在战场上生下孩子的回忆，当时还是小女孩的李敏帮助她生下孩子后，“孩子只活了三天就死去了，金凤淑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泣不成声，说啥都不撒手”。现实要比电影惨烈许多，战争中的女性要凭借多么坚强的意志，才能够“生还”。
根据导演坚守的纪实原则，影片中还如实呈现了战士们在密营中的生活和部分抗联军队在敌人的围剿中出现叛变的情节。密营就是“大树林子里的秘密房屋”，是东北抗日联军上山躲避日军的讨伐、寻求生存的方式。密营中储备着过冬的粮食，较大的密营还设有被服厂、兵工厂、后方医院、印刷处等。进入冬天，大雪封山后，战士们在其中学习训练。小的密营可以住几十人，大的能住几百人。在日伪军的不断围剿中，因为叛徒的出卖，抗日联军的密营基本都被摧毁。在影片中，也是因为密营被炮击，李童跟着部队，只能在冰天雪地中风餐露宿不断突围。在远离村屯的白山黑水间，离开了密营就无法生存，因为寒冷和饥饿，部队大量减员，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人开始出现叛变的情况。在真实历史中，叛徒会给部队带来巨大的损失，特别是高级领导层的叛徒。《最危险的时刻：东北抗联史事考》中记载了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政治部主任宋一夫叛变的情况，“宋一夫叛变后，多方为日伪效力。他将自己掌握的抗日联军及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情况，提供给日伪特务机关，使东北组织受到严重破坏”，“使数百名中共党员及爱国群众惨遭迫害和屠戮”。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宋一夫被我党逮捕处决。
《生还》是高群书导演继2006年的《东京审判》、2009年的《风声》、2023年的《刀尖》之后，创作的第4部抗战题材电影。在中国影视创作中，表现东北抗联内容的作品并不多见，这种缺失意味着社会公众与真实历史的隔阂，就如当年的《东京审判》一样，高群书通过《生还》的上映，再一次完成了对历史影像的填补。稍有遗憾的是，因为影片展现的时间跨度很大，根据历史发展，故事内容的展开也很密集，并且因为是群像描写，出场的人物众多，导演在呈现叙事场景时，对人物性格的刻画相对薄弱，再加上使用的都是新人和网络大电影演员，观众对演员的辨识度也比较模糊，尤其对敌人也多是符号化处理，虽然影片如实地展现出抗战的惨烈，以及对人们在身体上和情感上的摧残和毁灭，但是符号化的人物，使《生还》缺乏更深层次思考，影片除了导演一再强调的“打捞”历史的记录功能外，对同类型的电影并未形成思想或表达上的超越。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研究所副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