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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八十年前的故宫文物迁徙记

时间:2017年06月21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章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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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旧景  

  “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侵略者的炮火直逼北平。为保护故宫文物,在以故宫博物院院长易培基、古物馆副馆长马衡为首的故宫人的竭力争取下,决定启动实施文物南迁计划。然而,南迁工作的推行并不顺利,多次遭到国内反对派与觊觎中华国宝的日本特务间谍分子的阻挠和破坏。在易培基等人的极力坚持和宋子文、张学良等当时政坛高层人物的大力支持下,历经重重困难,精选出来的故宫文物陆续安全运抵原定的南迁目的地上海,暂时存放在法租界天主教堂的库房里。

  但是教堂的库房并不是文物存放的最佳地点,一来库房坐落在租界人烟稠密之处,不仅常有火警,且治安也不好,不适宜久存;二来上海气候潮湿,每逢夏令,黄梅时节,霉虫发生,滋蔓极速,尤其不利于图书和书画之保存,再加上本田喜多和金花玉等日本间谍分子贼心不死,秘密潜入上海,收买当地的地痞流氓,试图进入法租界天主教库房,千方百计打探故宫文物的情况,使故宫南迁文物时时都处于危险之中。

  为此,故宫同仁一致认为,应当另觅他处,最好在南京建永久性库房,同时成立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在得到行政院核准后,决定把文物库房建造地址定于南京朝天宫,并于1935年正式开建。

  1936年9月26日,六朝古都南京。

  古老的朝天宫喜庆祥和,名流云集。故宫博物院朝天宫文物库房落成典礼在这里举行。

  朝天宫文物库房坐落在明伦堂后土山下,3月动土,到8月就已经竣工。该库房仿欧美最新建筑方法,钢骨水泥结构,共分三层四库,其建筑式样采用中国式建筑之意味,融合朝天宫之旧貌。其内部设施先进,空气可调节,温湿度由机器控制,还安装了国际上最先进的“紫外线电光警钟”,堪称当时国内最完美的文物库房。

  典礼仪式隆重简短。接替易培基继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的马衡在典礼上致辞,他扼要介绍了古物库房建造经过和主要功能后,激动地说:“存沪古物移京存入新库,终于告别了寄人篱下的窘境,此乃幸事!然而,国难当头、危机日深,我们当高举‘文化抗日’之旗帜,化危为机,保护中华之国宝,弘扬民族之精神,实现国家之复兴!”

  之后,存沪文物分五批迁到南京,存入朝天宫新库。

  是年11月12日,国立中央博物院建筑工程举行奠基典礼。之后,工程正式开工,进度极快,不到一年,陈列室后部屋顶柱梁钢骨水泥工程、前部保管库楼板及正面大殿下层全部完成,轮廓初现,蔚为壮观。

  1937年1月1日,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正式成立,驻京、驻沪办事处撤销,所有工作人员开始在分院上班,并准备举行大型文物展。

  这一时期,可谓文物南迁后的黄金时期,好事连连,喜庆不断,各项工作渐趋正常。

故宫文物往内陆疏散南方运输路线图(2005年那志良家属捐赠)

南京朝天宫文物库房奠基典礼

  一

  可是好景不长,一场更大的灾难即将来临。

  1937年7月7日,驻北平西南丰台镇的日军在卢沟桥附近进行实弹演习。深夜,日军声称听到几声枪响并有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城搜查,遭到中国守军拒绝。日军遂炮轰宛平城,向中国驻军发起进攻。

  “七七事变”爆发,日本蓄谋多年的全面侵华战争拉开帷幕。

  “中国决不容忍侵犯其领土完整,而且必将采取一切办法来进行自卫和反抗任何种种侵略。……我们现在斗争不只是为着中国,而且是为着世界的将来;不只是为着我们的领土和主权,而且是为着世界的正义与和平。”

  无线电波载着南京政府的宣言,载着正义的呐喊,在夜空中传向全国、传向世界,向世人表明,中国人民是不可欺的,中国领土是不可侵犯的。

  然而,日本帝国主义气焰更趋嚣张,以咄咄逼人之势,公开抛出灭亡中国的侵略方针,大肆扩大对华侵略战争。

  8月13日,日军开始轰炸上海。之后不久,南京的飞机场和军工厂连遭日军飞机轰炸,刚刚安顿下来的故宫南迁文物又处在危急之中。

  马衡从北平火速赶赴南京,主持召开会议,讨论南迁文物安全之策。有人表示,文物刚刚安家,实在不必再度迁移;有人主张,将库存文物移至市中心的国际安全区内即可;而多数人认为,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必将成为主战场的南京,决非文物久留之地,应尽快将文物转往后方。

  马衡权衡大家的意见,当即决定选择精品文物,先行撤往后方安全地区。

  朝天宫文物库房的地下室内,马衡一连数日在这里召集有关人员商讨文物西迁方案。他对大家说:“较之于南迁,西迁的难度要大得多,也复杂得多,无论是迁徙的路线、交通工具,还是储藏地点,都是难题,望大家充分决议。”

  文献学专家、文献馆科长欧阳道达说:“文物如若西迁,首选应随国民政府一道迁往重庆,国宝与国民政府在一起,安全及其他条件容易有保障。”

  玉器专家、古物科科长那志良却认为:“重庆乃陪都,目标大,危险也大,倒不如另择他途,比如湖南长沙,那里山多易隐,较为安全。”

  那志良话音刚落,青年馆员高茂宽随即说道:“重庆、湖南各有利弊,我看是否兵分二路,将古物藏于两处,各得其所。”

  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而马衡不停地抽着烟,一言不发。过了半天,他站起身来,走到挂着的中国地图旁,俨然一位深思熟虑的战地指挥员。

  “听了大家的讨论,我颇受启发。集古今中外之经验,战时的文物储藏宜散不宜聚。我提议,古物西迁,干脆分三路进行。”他拿起一根竹竿,指着地图说,“一路往湖南,一路往重庆,都从水路逆水而上。还有一路呢?我建议从陆路走,经徐州、郑州,直抵成都。三路殊途同归,目的地既靠得近,又分开来藏匿了;既便于统一指挥,也便于做研究工作。”

  大家一致同意马院长的意见,文物西迁的各项准备工作立即分头进行。

  马衡星夜赶回北平,召开博物院的动员大会。

  “一场全面、持久的战争不可避免,北平、上海、南京都将成为抗日的一线战场,国民政府将迁往重庆,存放在南京的故宫文物也必须尽快撤出。从文物安全和存放条件计,故宫文物准备分三路迁往西部大后方。无论是迁移过程中的护送,还是存放下来后的看管,都需要更多的人力物力。”说到这里,马衡停了停,加重语气道,“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动员大家积极参加到西迁队伍中去。”

  会场内一片寂静,气氛肃然。

  马衡沉重地说道:“我知道,在座的许多人生于北平、长于北平,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也有一些人年岁已高、身体不好;还有的人拖老带小。总之,大家都有困难,可是……”

  “马院长,别说了,”古物馆副馆长徐森玉站起来说,“故宫文物乃我等之生命,就是拼了命,亦当尽保护之责。我报名参加西迁!”

  图书馆馆长袁蕴礼也站起来:“不能上抗日战场,也要尽报国之心,我报名参加!”

  “日本鬼子一天不赶出中国,我一天不回北平,我坚决参加西迁,誓死保卫文物!”文献馆副馆长沈兼士紧握拳头。

  故宫博物院总务处处长俞同济的表态更是具体:“兵马未到,粮草先行,我带所有总务处人员为西迁搞好后勤保障。”

  “我也报名!”

  “我参加!”

  “加我一个!”

  青铜器专家、古物馆科长吴玉璋,书画专家庄尚严等人纷纷站起来报名,而在场的赵光希却避开大家的视线,偷偷地溜了出去。

  周若思左顾右盼,欲言又止。她多么想报名前往啊!她从北大历史系毕业后就申请在故宫实习,虽然父亲周旬达是故宫博物院的副院长,但她没有凭借父亲的影响,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故宫上下的一致认可,在马衡院长上任以后,批准她和赵光希等五名同学正式留在故宫工作。这对她来说,是多么欣喜的事情啊!可她毕竟还是个新人,经验和阅历都不足,而且在前不久随同故宫文物赴英国参展的过程中由于保密工作的疏漏差点酿成大祸,所以她心里很有顾忌,不知道院里是否相信她,能否同意她参加。

  到最后,会场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齐声高喊:“我们都去!”

  看着这热烈的场面,马衡感动了:“谢谢大家!谢谢大家!请各位坐下,听我再说几句。”

  “大家知道,我有一个宝贝儿子,叫马彦祥,许多人都看着他长大,我曾经想让他子承父业,他不干,却迷上了京剧,这实在让我大失所望。更令我生气的是,文物外迁之初,他竟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对此加以反对和抨击。我们在家里发生了激烈争吵,差点断绝父子关系。可是,我昨天晚上从上海回到家里,他找我彻夜长谈,思想上来了个180度转弯,非但不再反对我们的工作,而且主动要求参加到文物外迁的行列中来。他告诉我,他要向梅兰芳学习,保持民族气节,日本鬼子一天不滚出中国,他一天不再唱戏。”

  会场上众人热烈地鼓起掌来。马衡继续说道:“我一激动,便对儿子说,‘彦祥啊,今天你跟我去外迁,抗日胜利了,我就跟你去学唱戏!’”

  “哈哈哈……”

  场内顿时一片笑声,继而又是一片掌声。

  这些故宫博物院的工作人员,我们姑且称他们为“故宫人”。他们都是中国的知识分子。面对民族的存亡,他们不再柔弱、不再彷徨,用无比的坚毅和大义,勇敢地承担起保卫中华文化的历史责任!

西迁文物装箱

  二

  两天后,马衡带着参加西迁的故宫职员离开北平,奔赴南京。家眷和故宫留守人员到火车站为他们送行。

  候车大厅里,马衡把俞同济拉到一旁叮咛:“同济,我们这一走,故宫这边的担子都压在了你的身上,你得千万守住这个家啊!”

  “院长,您放心吧!”俞同济点头道。

  马衡提醒他:“现在的情况十分复杂,你们既要防外来的强盗,也要注意提防家贼。”

  “我们会死死盯住,不离故宫一步。人在文物在!”

  “你还要尽量照顾好出征职工的家属,在这乱世之年,大家都要受苦受难了!”

  俞同济眼里满是泪水:“我会照顾他们的,只是顾不到你们了。院长,你们一路保重。”

  马衡紧紧握着俞同济的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候车大厅的另一角,马衡的妻子王沁拉着儿子的手,有着说不完的话。

  马衡走过来劝她:“别说了,都快开车了!”

  王沁还是放不下:“这一走就是半家子,我让彦祥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你。”

  “我都答应千遍了,我们会的!”马彦祥说着痛快话让母亲放心。

  正说着,徐森玉带着他儿子徐伯郊过来找马衡。

  “马院长,我也要与彦祥哥一起去参加西迁。”徐伯郊说。

  马衡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彦祥是自由职业,来去随意。你在银行工作,哪能说走就走?”

  “现在哪能管得了这些,到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上前线去!”

  “好!好小伙子,有你这份心意,大伯我就高兴了,什么时候用得着,就会通知你。”

  徐森玉说:“儿子,听马院长的话,总会有你出力的时候。”

  马衡和徐森玉说话的当儿,周若思一直站在边上,见他们话说完了才怯生生地到马衡面前。

  她低着头轻轻说:“马伯伯,让我也一道去吧,我不会再犯错了。”

  马衡看着这位单纯的女孩,心生爱怜,但他知道,故宫文物重于泰山,任何疏漏都可能酿成大祸。他婉转地对她说:“若思,文物外迁路途遥远而艰辛,你一个女孩子多有不便,还是留下吧。”周若思眼泪夺眶而出,却还是乖巧地点着头。

  登车的时候到了,不少人饱含着热泪。大家互道珍重,依依惜别,其场面感人至深。

  马衡他们到达南京后不久,即1937年8月13日,日军向上海地区的中国军队阵地发动进攻。中国政府下达全国总动员令,集中精锐兵力进行淞沪会战。

  时不我待,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立即采用战时体制,在淞沪会战开始后的第二天,紧急展开文物西迁。

推车前行

路途艰险

  三

  深夜的浦口码头漆黑一片。近处,装有大量文物的“建国轮”正在离开码头;远处,隐约传来隆隆的炮声。沉沉夜幕里,萧瑟苦涩的江风难掩一张张肃然的面容。马衡迎风而立,目送着逆流而上、渐渐远去的江轮。在江轮的甲板上,庄尚严、那志良、高茂宽等人频频地、久久地向岸边送行的人招着手……

  这是最先实施的“南线”计划,以1935年参加伦敦艺展的文物为主,再加上其他若干重要文物,共装80大箱。“建国轮”先沿长江溯江西上,航行至武汉。

  抵达武汉后,因战事紧张,一时找不到足以将文物运往湖南的军用卡车。文物只好暂存在临江的一所军营里,由军队负责看守。后来经庄尚严多次交涉请求,军委会才派出10辆卡车,将滞留武汉的文物运至长沙,暂时存放在长沙城郊湖南大学图书馆的地下室里。

  1937年淞沪会战日趋激烈,南京危在旦夕,国民政府迁都在即。马衡得此消息,立即组织实施“北线”计划。

  11月初,马衡派吴玉璋率队,梁廷炜协助,将7286箱文物从陆路由火车运出。在南京站装车时,现场相当混乱,好在没有出大的问题。

  途中很危险,列车刚出南京就遭到敌机袭击,幸而没有击中。列车经津浦路到徐州,再经陇海线到达郑州。

  到达郑州后,吴玉璋下车去和站长商量接驳火车事宜。20分钟后,日本飞机狂轰滥炸,郑州站变成一片火海。

  大火被狂风席卷着扑向装有文物的列车,眼看车厢就要被火海吞噬,危急关头司机冒着生命危险,果断开着列车冲出火场,幸免了一场大的灾难。

  待吴玉璋从车站办公室回到货运调车场时,见到几列车厢在火海中烧得只剩下变形的铁架,他焦急万分,到处寻找,却找不到装着文物的列车。向车场里的人打听,有人说刚停在这里的列车被烧了,也有人说是被炸了,吴玉璋闻之失色,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

  梁廷炜在混乱的车场找到吴玉璋,告诉他列车已冲出火海,车上文物安然无恙。吴玉璋这才站立起来。

  次日,列车继续向西进发……

  淞沪会战持续了三个月。11月5日到月底,新增日军在杭州湾登陆,中国军队遭到日军的侧翼攻击,向后撤退。上海于11月12日陷落。19日日军再陷苏州、嘉兴。11月20日,淞沪会战结束。

  此后,日军沿沪杭铁路推进,兵分三路,迅猛追击,直逼国民政府首都南京。而此时,南京外围虽然聚集了大量部队,但国民政府已不能有效组织抵抗。强敌压境,南京沦陷在即。

乘船前进

运载装有文物的汽车渡河

  四

  这是11月中旬的一个黄昏。

  南京总统府这座灰色建筑物,在夕阳余晖照耀下仍然显出几分庄严肃穆。然而,在其背后,人所不知的场面却已十分的混乱不堪。总统府内到处弥漫着焚烧纸张的呛人烟雾,办公室的地面上散落着零乱的丢弃材料,匆匆忙忙进出的官员们神色紧张。

  一间开阔的会议室内,厚厚的窗帘遮住窗户。墙壁正中悬挂着孙中山的画像,一边是国民政府的旗帜,另一边是国民党党旗。一缕暗淡的夕阳从窗帘的缝隙处斜投进来,射到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巨大的沙发上,一身戎装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与身着深灰色长袍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促膝而坐,沉默无语。

  不一会儿,会议室的门被卫兵推开,一名军官走进来将手中的皮箱郑重地放在长条会议桌上,鞠躬后转身离去。

  蒋介石与林森肃然起身,来到会议桌前。蒋介石轻轻地打开皮箱,揭开用国民政府旗帜和金黄色绸缎裹着的一包东西,现出一方国民政府的大印。蒋介石恳切地对林森说:“中华民国的印信旗幡就托付给子超先生了。”

  林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郑重说道:“中正放心,老朽将视之为自己的生命。”

  蒋介石离开长桌,踱到窗前,愤然道:“日本人暴戾无度、得寸进尺,淞沪一战失利后我军全线撤退,他们却步步紧逼,要我们签订城下之盟!”

  “听说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正从中斡旋议和?”林森试问。

  “哼!”蒋介石猛地转身,“议和?日本人胃口大着呐,不仅要东北、要满蒙,还要整个华北。”

  林森气愤道:“德日两国早就沆瀣一气,各施软硬两手,企图在战场和谈判桌上双双得利!”

  蒋介石满面无奈:“日军围城在即,劳您亲率国民政府先行西迁,为安全计,等你们入川以后,再正式发布《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您意下如何?”

  “一切以抗战为重。此番老夫冒险入蜀,义无反顾!只望你们抗战到底!”林森说着把大印和旗帜重新包了起来,放进皮箱,伸手与蒋介石道别,“我这就准备动身,中正还有什么叮嘱?”

  蒋介石看着须髯皆白的林森,动了感情,紧握一下手,再也无语。

  当日,林森一行乘坐“永绥号”运兵船秘密离开南京。

  朝天宫库房里马衡在听收音机,播音员用低沉的声音播报:“国民政府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本日移驻重庆。此后,将以最大之规模,从事持久之战斗。以中华人民之众、土地之广,人人抱必死之决心,以其热血与国土凝结为一体……”

  马衡关了收音机,立即将一班人召集到一起,他神情严峻地对大家说:“赶快行动,将所有南迁文物在近日内紧急运离南京,迁往重庆!”

  国民政府移驻重庆的消息一出,南京城内哭声连天,众多权贵忙着携家带口逃难,交通工具变得十分紧张。军事委员会忙于战事,根本无暇顾及文物搬迁。

  在此危急关头,马衡为找搬迁文物的运输工具费尽脑筋。情急之下,徐森玉、牛德明与马彦祥几经周折,终于联系到一艘英国轮船“黄浦号”。

  “中线”计划终得实施,9369箱文物抢运上船。

  装载着故宫国宝的“黄浦号”轮船,搭载着一些侥幸挤上船的可怜逃难者,在漆黑的雨幕下,缓缓驶出浦口码头,驶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由此,故宫南迁文物踏上了遥遥无期、万里迢迢的西迁之路……

  雨点大了起来,淅沥的雨声神秘地响着,仿佛是不祥的预兆。细细地听,雨声中不时夹杂着隆隆炮声。

  日军开始攻城了!

  站在“黄浦轮”上,马衡、徐森玉、欧阳道达回望夜幕中渐渐远去的南京城,肃然无语……

  五

  在攻打南京的过程中,日军重炮击毁了公元6世纪留存下的石刻艺术瑰宝——陈武帝万安陵前的石麒麟,毁坏了明初建造的南京城墙,炸毁了年代久远的宝塔桥,众多陵寝、寺庙、殿宇也都横遭破坏。

  1937年12月10日,日军焚毁南京牛首山佛教寺院。中华门西街的古清真寺也为大火所吞噬。

  ……

  12月13日,南京沦陷。

  日军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在中山码头,日军将我5000余难民用机枪扫射,仅数人幸免。在宝塔桥和鱼雷营一带,屠杀我军民万余人。在煤炭港,用机枪扫毙我难民3200余名。在草鞋峡,将我军民57000余人,以铅丝捆绑,用机枪扫射,复以刺刀乱戳,并以煤油焚化尸体。在燕子矶,屠杀我解除武装青年50000余人。在三汊河,集体枪杀平民400余人。在汉中门外,我军警2000名被用机枪扫射,未死者均遭活埋。在上新河地区,屠杀我军民28000余人。在花神庙、凤台乡一带,将我难民5000余人和被俘士兵2000余人全部屠杀。日军还在市内市郊各地和国际友好人士组织的“安全区”内任意屠杀。

  与此同时,日军进行着疯狂的“文化大屠杀”。

  “沿中华门迄下关江边,遍处大火,烈焰烛天,半城几成灰烬”,在熊熊烈焰中,夫子庙的大成殿、魁星阁、得月台、奇芳阁及所有配殿楼阁等有名建筑,均荡然无存。日军还强占了朝天宫文物库房,作为他们的临时指挥部,并将所剩文物搬移至北极阁藏匿起来,试图伺机运回日本。

  一日本军官看到朝天宫屋脊上的建筑装饰物“吻鸱”,十分喜爱,即命士兵将其拆下,占为己有,后运日本。

  在国学图书馆,日军将所存的清季江南各公署档案6484宗与大量珍贵图书,或掠走,或作废纸处理,或干脆付之一炬……

  据粗略统计,在日军的疯狂劫掠下,南京共损失包括殷墟发掘团所藏商代青铜器、玉器等重要文物在内的古物26584件、字画7720幅、书籍459579册。官方还损失文玩杂件648368件。私人收藏亦损失巨大,仅碑帖一项就有3850件之多。

  六

  文物由“黄浦号”运至“中线”汉口以后,为防日机轰炸,又转运至宜昌,再用小轮船运至重庆。2月底,文物抵达临江门码头。

  因存放地点一时难以落实,故宫博物院临时租用了一栋简陋的木结构“合记”仓库存放文物。谁知,码头搬运工人将文物木箱抬到仓库二层时,只听得“轰”的一声响,楼板被压垮了,两个文物箱子被砸坏。押运员冲进仓库,救出受伤的工人,又急忙开箱检查,所幸里面存放的是青铜器,没有受损。

  有了这次教训,马衡要求欧阳道达一一详细察看城里的仓库。其后分别选定了川康银行二楼仓库、南岸狮子山安达生洋行仓库和吉时洋行仓库等几处当时重庆最好的仓储地,把文物全部存放了下来。

  最后一批文物在重庆安家后,马衡牵挂着前两批运出的文物,便赶往“南线”湖南。

  这一组文物由庄尚严、高茂宽他们一班人负责迁移,存于岳麓山下的湖南大学图书馆,即著名的岳麓书院。

  岳麓书院位于长沙岳麓山东侧,紧邻湘江,始建于北宋开宝九年(976年),历经宋、元、明、清各个朝代,曾多次遭战火焚毁,屡毁屡建。书院的功能为讲学、藏书、祭祀,深得历代朝廷重视,名闻遐迩,享誉海内,文人墨客更视之为圣地。

  在湖南大学校长和庄尚严、高茂宽的陪同下,马衡从岳麓书院前门而入。作为文物专家,马衡久闻书院大名,第一次来此,当然很想细细参观一番,但牵挂着文物的他实在无心欣赏,只是顺路经过,走马观花。

  沿中轴线过了二门,看过讲堂和御书楼,马衡便径直来到地下室察看文物。他发现这里的存放条件较差,当即与校长、同事们商量,在附近寻找新的地点。

  在校长的建议下,马衡一行来到坐落于岳麓山下清风峡中的爱晚亭,察看是否能够存放文物。

  爱晚亭坐西向东,三面环山。亭形为重檐八柱,琉璃碧瓦、亭角飞翘,自远处观之似凌空欲飞状。内外丹漆圆柱,外檐四柱为花岗石,亭中彩绘藻井,乃亭台之中的经典。

  校长向马衡他们介绍道:“爱晚亭由书院院长罗典始建于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原名红叶亭,后由湖广总督毕沅根据唐代诗人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句,改为爱晚亭。”

  “改得好,既有诗意,又有寓意。”马衡赞赏道。

  站到亭后,看起来在饶有兴致欣赏景色的马衡,突然间脑海里掠过一个想法——在此凿洞存放文物,工程不大,又比较隐蔽。他把想法告诉大家,立即得到赞同。

  说干就干,几周后山洞凿好,马衡再到现场察看,甚为满意。就在此时,护送文物的随行军警队长鲁大运骑马飞奔而来,将一份电报交给马衡。马衡展开一看,是张学良发来的密电,告知日军将在近期大规模轰炸长沙,要求军警护送文物立即向贵州转移。马衡眉头紧锁,望洞兴叹,只得停止原计划,紧急组织文物撤离。

  1937年12月的一天下午,存放在湖南大学地下室的80箱故宫珍贵文物,分别装上湖南公路局的20多辆大卡车。

  车队刚刚离开,多架日本飞机出现在湖南图书馆上空。飞机俯冲下来,像下蛋似的丢下无数炸弹。

  刹那间,爆炸声大作,图书馆轰然起火,火光冲天,整个湖南大学也陷入一片火海……

  惊吓、悲哀、愤懑、无助的情绪交织在每一个故宫人的心中,大家欲哭无泪,只有一个信念:中国不能亡!中华文化不能亡!

  依稀暮色中,长沙处在一片混乱之中,人流之中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老百姓,哪些是政府人员,哪些是军人和伤员,他们在被炸成废墟的建筑旁喧嚣着、哭喊着、悲恸着……

  冒着敌机轰炸驶出火海的文物车辆,离开这悲伤的城市,沿着一条通往西南方向的山路,悄无声息地出发了。

  马衡目送车队远行,急着前往下一处文物存放地——陕西宝鸡。

  七

  长长的车队穿行在湘西的群山万壑之间。

  湘西为湘川咽喉之地,山水奇异,峰峦叠嶂、林木参天、溪河纵横、洞穴众多,珍禽异兽不绝于野。

  庄尚严一行无心欣赏秀丽险峻的山川景色,神情专注地守护着车内的文物。

  深夜,车队仍然没有停下来,在山路上行驶。坐在第一辆车驾驶室的高茂宽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突然,发现远方的密林深处有两点亮光在游弋。

  高茂宽立即让车停下,大家下来观察一番,都以为是远方开来的汽车灯光,就继续向前行进。

  渐渐驶近那两点亮光处,驾驶员大惊失色:“老虎!”只见一只斑斓大虎伏在路中,目不转睛地瞪着开过来的车队。

  随车押运文物的士兵吓得手足无措,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拔出手枪向猛虎一顿射击。也不知道吃了枪子的老虎死了没有。情急之下,一位士兵拉响一颗手榴弹丢了过去,在一片浓密的硝烟中,老虎被炸死了。

  看着死老虎大家心存余悸,有人奇怪地说:“这只老虎怎么会冒死当拦路虎?”

  高茂宽突然冒出一句:“它就是虎视眈眈的日本鬼子!”大家笑了起来,心头的惊慌驱散了许多。

  车队继续行驶,在黑暗中见前面有些闪烁的亮光,走近后方知是一处土家村寨。

  庄尚严决定暂作休息,派高茂宽去村寨联系。高茂宽很快回来报告,有户人家同意留宿他们。

  这户人家依山建了一座长方形木架屋,编竹为墙,茅草为顶,共有三间。大家挤在中间的堂屋和衣休息,这几天来实在太累,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大家很快就都睡着了。

  天刚亮时,大家被临近传来的哭声惊醒。房东出来解释,这是邻居家在“哭嫁”。大家向房东打听何为“哭嫁”,才知这是土家独特的地方婚俗。家里有女儿出嫁,在离开娘家的前半个月就要开始哭嫁,土家人还有专门的《哭嫁歌》,包括哭爹娘、哭哥嫂、哭姐妹、哭祖先、哭媒人,多是诉说离别之情。有的一人独哭,也有的母亲、姐妹同哭。大家听了颇觉稀奇,都说这是少数民族的文化遗产,很有价值。高茂宽边吃早饭边向房东讨教歌词,用一个本子记了下来。

  早饭后房东把大家送到路口,车队继续日夜兼程。

  1938年农历除夕之夜,车队抵达贵阳。

  贵阳城里过年气氛极浓,家家张灯结彩,户户爆竹声声。而庄尚严他们顾不上吃年夜饭,在寒风瑟瑟之中将文物搬运到了临时的存放地点。

工作人员留影

  八

  “北线”文物离开郑州后,继续沿陇海线前行,抵达陕西宝鸡后,将文物临时存放于城内关帝庙、城隍庙内。

  赶到宝鸡的马衡在视察这两处存放地以后,觉得条件都不理想。不久,潼关形势紧张,文物向汉中转移。

  宝鸡到汉中相距885华里,其间没有火车,当地政府便调动了汽车运送文物。马衡也一同随行。

  秦岭横亘于关中平原和汉水谷地之间,山顶气候寒冷,白雪皑皑,百里之外亦可望见银色山峰。山间多横谷,重峦危岩,山路崎岖陡险。

  时值冬末,秦岭大雪封路,山高路滑。长长的车队挂着防滑链,车身摇摆颠簸,慢慢盘旋、爬行在苍茫的秦岭之中。远远望去,有几分壮观,更有几分悲壮!

  艰难的行驶中,车队后面有一辆车的“拉杆”突然断了,司机无法控制车速。危急关头,司机果断地选定路边一棵大树冲去,以求止住奔驰的车子。但不料车速过快,车撞到大树后侧翻,继而翻滚在山坡上。好在山坡不陡,司机和车上人员无恙,只是车上装有文物的几个大木箱散落在地上。

  在前面车上的吴玉璋得知后赶过来,大吃一惊,以为文物严重受损,连忙与大家将散落在地上的木箱一一打开检查。还好这车所装的是石鼓,由于包装严实,石鼓没有受损。大家松了一口气,但是,要将这些每个重达一吨的石鼓重新搬上汽车,实在太难。参加押运的人员纷纷跳下车来帮忙。

  这些从来没有做过重体力活的故宫专家们,此时与搬运工人没有两样,他们同司机们一起,绳拉肩扛,使出全身气力,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把散落的石鼓重新装上车。

  随着山势的增高,原始森林渐渐消失。阳光照射下的座座大山,银装素裹,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车队继续前行,前面的路越来越窄、越陡越滑。车轮打滑爬不上去时,大家只能下车来推。

  突然,一阵狂风吹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紧接着,乌云就像一团团浓浓的、厚厚的黑烟,从山峰后面迅速压过来。顿时,天空中电闪雷鸣;转而,鸡蛋大小的冰雹铺天盖地砸下来;稍后,漫天飞舞起鹅毛般的大雪。

  寒冷的狂风中,冰雪像刀一样扎在脸上,让人非常疼痛;像针一样刺向眼睛,让人睁不开眼。

  马衡与大家一起,顶着风雪艰难地推着车,每挪动一步都十分困难。高茂宽看着不忍心,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说:“马院长,你赶紧上车吧,我们来推就行了。”

  “不行!”马衡回身看了看说,“我虽力量不大,但上车还得增加阻力,一上一下相差大哩!”

  恰在这时,在前面一辆车旁推车的徐森玉脚下一滑,掉进路边齐腰深的雪坑里。

  “茂宽,快去拉一下徐院长!”随着马衡的喊声,高茂宽连爬带滚地冲过去,把徐森玉从雪坑里拉了上来。

  徐森玉雪人似地站在那里,马衡推着车到了他身边、拍着他身上的雪道:“还好,胡子白了,头发还是黑的。”

  徐森玉回应道:“还好,外面白雪,里面热血!”

  两位老人傲然屹立在暴风雪中,十分感怀。面对着茫茫雪山,马衡朗声诵道:

  烛龙栖寒门,

  光耀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

  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

  片片吹落轩辕台……

  徐森玉接着:

  箭空在,

  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

  北风雨雪恨难裁……

  说来不可思议,就在马衡、徐森玉借诗抒怀的时候,大雪竟停了下来。一位司机非常疑惑:“你们念叨些什么啊,怎么把老天给镇住了?”

  马衡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雪停了,风却更大了。风灌进山谷,怒号着,呼啸着,放荡而狂悖。凛冽的冷空气把每个人的鼻子和面颊冻得发僵。如果此时停下脚步,很快整个身体都会冻僵在风雪之中,大家只得不顾一切地继续推车前行。有人摔倒了,站起来再推;有人昏了过去跌入雪中,大家便扶起他,携手同行……

  这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

  他们的身躯是那么的柔弱、外表是那么的平凡,但他们承袭了士大夫的传统,又充满着时代的精神。他们执着,他们负重,他们敢于担当,他们充满力量。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他们是中华文化的守护神!

  西迁路途漫漫,危险重重,好在文物未损,迁移工作终于取得了前期阶段性的胜利。然好景不长,随着日寇侵略的步步深入,故宫同仁们继续守护着中华国宝不断向更隐蔽和安全处转移。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一走就又是八年。

  九

  1945年的初秋,一天,高茂宽、周若思正在听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突然音乐节目中断,插进了播音员的声音:

  “亲爱的听众,现在播送一条重要消息,日本天皇于1945年8月15日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取得了彻底胜利……”

  “你听到了吗?”

  “这是真的吗?!”

  高茂宽、周若思怔住了,几乎同时向对方发问。

  “真的,若思,你再听,再听,日本投降了!”

  高茂宽说着便冲出门去,边跑边喊道:

  “日本投降啦!”

  “日本投降啦!”

  “日本投降啦!”

  这声音回旋在幽静的山谷,久久地,久久地……

  大家闻讯跑出库房,跳着、叫着、笑着、哭着、拥抱着……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在贵州华严洞,在川西峨眉山,得到消息的故宫人纷纷放下手中的工作,聚集在一起,说啊、笑啊……颠沛流离十几年,南北辗转两万里,今天,国宝终于脱险了,终于可以回家了,大家怎能不激动万分、兴奋不已?!

  9月9日,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签字仪式在南京国民政府中央军校大礼堂内举行;10月10日,华北日军投降仪式在故宫太和殿前举行,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也是一个令人激动难忘的日子,这一刻,北平人民等了14年,而太和殿则等了100年。巍峨壮观的太和殿在近百年的风雨中,见到过屈辱的《南京条约》,见到过狂妄的英法联军,见到过被割占台湾的《马关条约》,也见到过八国联军在它面前烧杀掠夺……它唯独没有见过侵略者在它面前俯首投降,这一刻,它盼望得太久了!

  1946年初,马衡飞回北平,进行故宫的交接工作。随后,在外的各路文物也将择时回迁。

  从1931年到1945年,十四年的抗战,中国军民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有多少人为之流血牺牲。故宫人虽未直接走上战场和日寇拼杀,但他们却在另一个战场上开展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文化抗日”战争。为了国宝不落日寇之手、不遭抢劫破坏,将故宫文物先分五批南迁,后分三批西移,行程两万多公里,可谓时延十年,地迤万里,辗转了半个中国。在此过程中,故宫人为保护文物蒙冤者有之,为护送文物献身者有之,为存放文物忘我工作者有之。不管是敌机的轰炸、土匪的拦截、敌特的跟踪,还是激流的冲击、山道的险峻、生活的困苦,都没有难倒和吓倒他们。他们在文物转徙之始就立下誓言:文物在人在,文物亡人亡!从南迁到西迁,历经千辛万苦,克服千难万险,可谓英勇悲壮、可歌可泣!更值得骄傲和自豪的是,故宫外迁文物,在十多年的颠沛流离中,没有一件被战火焚毁,没有一件在途中丢失、损坏和变质。这实在是世界文物史上的一个奇迹!

(编辑:王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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