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夺刀救人的硬汉，也是拿大奖的小生

——记见义勇为的江苏省淮剧团团长陈明矿

　　一

　　陈明矿和持刀者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直觉告诉他，局面是可以控制住的。

　　3月9日，江苏省淮剧团团长、淮剧演员陈明矿，在南京接受针灸治疗，恢复声带，为一星期后进京演出淮剧《小镇》做准备。

　　下午3点回到宾馆，只见大堂里一名女子突然掏出一把水果刀，向女客服人员划去，转眼挥了两刀，一刀在头上，一刀在脸上，伤口从额头一直拉到嘴角，一地都是血。

　　陈明矿冲上前去大吼一声，持刀者一惊，盯住他看，他把伤者拉到自己身后，喝令持刀者把刀放下，让人赶快打110。第一把刀放下了。

　　大家闻声围过来，持刀者很恼火，又掏出第二把刀，冲向保洁阿姨，陈明矿一把拦住她，一手夺下刀，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脸，叫她看着自己，说：“听叔叔的，你现在还有救，再这样下去，你就没救了，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周围有人拍照，陈明矿制止了他们，劝持刀者打电话自首，她听进了他的话。

　　警方赶到后，事情平息下来。陈明矿回到房间，心里也很后怕，手还在发抖。公安人员来敲门，请他去公安局录下证言，他们说，由于陈明矿是第三方，又是当事人，他的证言将对案件起到关键作用，陈明矿请求警方为他保密，公安人员尊重了他的意愿。

　　新闻中说，当天还发生了两起公共场所持刀伤人事件，是同一人所为，警方已将其抓捕归案，报道中并未提到陈明矿。

　　时隔近一个月，记者再三追问，陈明矿才简略地讲述了此事。他说：“我没有那么高尚，只是当时没有选择，我是一名公民，是一个男人，只能冲上去。我也害怕，当晚睡不着觉，也不敢告诉我太太，怕她担心。”

　　“我不愿意称伤人者为‘歹徒’。”陈明矿对记者说，“伤人者和被伤者都是小姑娘。发生这种事，很可能是伤人者精神上受了刺激、生活上遇到了困难。”让陈明矿感到遗憾的是，当天多起伤人事件，有人拍照，有人发微信，没有人制止。“正值两会期间，这样的事情传到网上，会引起人们的恐慌，影响非常不好，能控制住就控制住。”同时，陈明矿嘱咐记者，不要太过渲染现场如何、当事人如何，应该深入思考事件背后的原因。

　　二

　　2016年10月，陈明矿主演的淮剧《小镇》获得第十五届文华大奖。获奖当晚，《小镇》的编剧徐新华回想起作品创排期间，陈明矿常常对大家说的一句话，不禁流泪。

　　“我们江苏省淮剧团所有演职人员从现在开始，就要树立精神标杆，演好《小镇》就是一场修行，无论台上台下，无论社会还是家里，都不做坏事，真真正正去做个好人。”

　　徐新华深感认同，没有修行，艺术怎么能打动观众？生活中对自己没有约束，舞台上怎么能演得好？可是她没想到，这样一句话，不久就在现实中得到了印证。

　　3月13日晚上11点，徐新华收到陈明矿爱人、淮剧演员陈澄的微信：“明矿在南京出了点事。”

　　因徐新华比二人年纪稍长，他们遇到为难事，常找徐新华商量。徐新华赶忙打电话询问，才得知了陈明矿夺刀救人的事。

　　这桩义举虽然没有被警方和媒体披露，但伤者出院后，从宾馆的入住登记中找到了陈明矿的电话，与他联系，并写来了感谢信，送上了锦旗。感谢信很快曝光，传遍了当地人的网络社区。

　　陈澄说，两人一直严守秘密，可现在知道的人多了，怕影响陈明矿过几天的进京演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徐新华劝他们顺其自然。放下电话，她心中十分感动，就把事情发到了朋友圈，夫妻俩看见了，又打电话请求她删除。

　　“陈明矿平时不是胆子多大的人，陈澄说他见别人流血都可能头晕，可是他临危不乱，让我佩服。”徐新华说，“他是演员，有一定影响力，这件事应该传扬出去，让正能量发挥作用。”

　　三

　　要问陈明矿是怎样一个人，得从他的淮剧艺术说起。

　　陈明矿在农村长大，家乡是一个淮剧大票仓，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里没有电影电视，淮剧就是一切盼望和念想。他喜欢看戏，喜欢唱戏，受到了一群淮剧艺术家声腔的熏陶。第一次走进镇上剧场看的，就是淮剧大家陈德林的戏，后来陈德林成了他的岳父。

　　盐城戏校招生，陈明矿本来爱好淮剧，戏校又可以解决城市户口，他就考上了。学习过程很坎坷，第三年练功时跟腱断裂，治好了又断裂，一度以为不能做演员了，就改了行，拉过大提琴，学过打击乐，灯光音响操作也学过，最终还是让师长赶回了舞台——他是唱戏的料。第一出登台的戏是《赵氏孤儿》，他喜欢唱老生，进团四五年，唱了不少老生戏，淮剧以小生花旦为主，团里认定他扮相好，让他唱小生，他才改唱小生。

　　陈明矿与爱人陈澄因淮剧结缘，他们一起考进戏校，毕业后分配到同一剧团，都把淮剧看得跟生命一样重要。台上是好搭档，台下是共同研究、探索淮剧艺术的好伙伴，团里排了新戏，回家要琢磨消化，于是他们经常在家里排戏，戏词连他们小小的儿子都会背。

　　岳父陈德林是淮剧陈派创始人，岳母黄素萍是淮剧名旦，一家四口两代人，在上世纪90年代至新世纪之交，全国戏曲市场低迷的困难时期，相互扶持、执著坚守，在各自院团苦练业务水准，尽管收入不高、市场不红火、诱惑也比较多，他们却没有太多心思去关注。一家人里出了一位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三位省级非遗传承人，共摘得四朵白玉兰奖、两朵梅花奖。朋友经常问，淮剧对你们真的很重要吗？陈明矿说，淮剧是一家四口的理想，和呼吸一样重要。一家人精神的、物质的收获，都是淮剧给的，当然要把生命，把过去现在将来都奉献给淮剧。

　　四

　　近年来，陈澄主演的《祥林嫂》，陈明矿带领江苏省淮剧团创排的《小镇》，让全国观众和戏剧界了解了淮剧和江苏省淮剧团，作为演员兼院团负责人，他并没有就此满足。他说，一个院团起飞，从低谷走向高原，需要一部好戏，现在江苏省淮剧团有了《小镇》，然而，一个剧种起飞，必须要有三四个这样的院团才行。对于怎样团结各地淮剧院团，携手让淮剧艺术在全国的一百多个剧种中唱响，陈明矿从来没有停止思考。

　　历史上，京昆是国戏，影响遍及全国，豫剧、评剧、梆子等大剧种则横跨几个省；新时期，黄梅戏有五朵金花，有安庆湖北安徽的院团三足鼎立，越剧有十大姐妹，有浙江上海的院团遥相呼应。剧种的影响如何逐步扩大，陈明矿多有体悟，对淮剧的未来亦不乏远见。

　　他说，历史的轮子在后面，我们要么跑在前面，不停地跑，要么站到旁边，让它过去，不能站在那里不动。这只轮子催着淮剧创新创造，上至国家，下至观众，都需要淮剧创新创造，在陈明矿看来，文艺作品从质和量两方面，离老百姓的需求还有一定距离，全国13亿人口，相比之下文艺工作者太少、好作品太少。一个团一年最多排两台戏，演出、培养人才、非遗保护、进校园，人手很紧。一到农村去演出，听到掌声，看到台下观众对传统戏曲渴求的眼神，他们不忍停下，也没有理由停下。

　　剧种建设却是急不得的事。表演风格多样化，创排优秀剧目，培养人才……陈明矿说，这是一项系统工程，不是投入一笔巨额资金，建筑一个艺术中心就行了。他今年46岁，还能为剧团工作十四五年，他想，能把基础打好，把流程走好，把规则搞好，就心满意足了。即便现在系统全建立好，人才储备也充足，也得十几年以后才能见成效。他计算得很精细，六十个演员里能出一两个极为优秀的，一个演员学习五至七年毕业，剧团花三四年时间，为他打造五到八出折子戏，再花三五年创排一两部大戏，这还只是系统工程中的一小部分，编剧、作曲，体制、机制，运营、营销，非遗保护、校园普及，要做的事太多了。“人手总是用起来就觉得少，发起工资来就觉得多。”陈明矿笑着说。

　　五

　　陈明矿其实更愿意专心做一个演员。院团负责人的身份，对一个演员来说有一定压力，领导的要求、群众的要求、职工的要求、观众的要求，都要担着。如何在演员和院团负责人两个身份间转换自如，是他一直不辍研究的课题。他说，作为文艺工作者可以有个性，作为管理者应该讲原则，说到底，两个身份各有各的本分，有的人在艺术家面前当领导，在领导面前当艺术家，走到哪里都牛哄哄的，就本末倒置了。

　　按照陈明矿的工作习惯，假如晚上七点半有演出，他六点关手机，穿戴好服装，准备进入角色，行政工作在此之前尽量处理好。他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因为声带不太好，要开声半小时。最后半小时，坐下来平缓一下心跳，走进人物，准备演出。演出结束以后立刻恢复院团负责人的职责。

　　负责人不是发号施令的。一场演出结束，经常有同行看见陈明矿和演职人员一起卸台，都心疼他。陈明矿道出其中缘由，演出结束一般是十点，两点之前要交给下一个演出院团，大家那时候都很疲劳，到了极限，他留在那里，大家会有一些动力。他有时凌晨两点还要去剧场看一下，确认是不是把台交出去了。他说，每个院团演出都不容易。

　　六

　　徐新华谈起陈明矿，赞不绝口。上世纪90年代末，她的第一台大戏就是陈明矿主演，当时虽然交流不多，但留下一个鲜明的印象，就是这个演员特别聪明，在一批年轻演员里，业务拔尖，又勤奋努力、注重学习，有时间总是在看各种书，在向编剧导演积极讨教。陈明矿在《小镇》中对朱文轩的演绎，更是给徐新华带来惊喜。

　　“我知道他会塑造得很好，但这个形象超出了我的预期。”徐新华说，陈明矿眼睛比较大，很神气，朱文轩是60岁，一身书卷气、比较儒雅。演员和角色在年龄上有差距，过去塑造的角色也不是这个类型，起初她有点担心，没想到他站在台上，就完全是想象中的样子。

　　由于戏曲程式化表现手段丰富，一些演员有时会忽略内心刻画、缺乏细腻表达，表演相对于电影、话剧显得略欠火候。陈明矿不同，他反复琢磨剧本，徐新华每修改一稿，他会把剧本随时带在身边，反复看，反复体会，经常打电话给徐新华、给导演，问应该怎么表达，谈自己有什么想法。每一稿剧本被他写画得满满当当，页边都是磨坏的。

　　《小镇》至今演出百余场，徐新华亲眼见证了陈明矿的进步。每演一场他都在打磨自己，可谓演得入骨入心。台上每一分钟都在戏里，别人表演时他的反应，别人说话时他的配合，表情、形体，表达得非常准确。徐新华说，她心目中的朱文轩就是这样，她已经看了很多场，每次都深深被吸引和打动。

　　七

　　在《小镇》中，陈明矿扮演的朱文轩是一个曾经做善事不留名，面对困难和诱惑一度动摇，经历了说谎、纠结、惊恐等一系列复杂的心路历程，最终坦承一切，完成自我救赎的人物。

　　在一家四口共同演绎的淮剧电影《腊月雷》中，陈明矿扮演的张继保则是一个中了状元不认乞丐养父母，最终被雷劈死的忘恩负义之徒。

　　台上的好人坏人，不时警醒着现实中的陈明矿。他说，戏曲艺术是教化人的职业。舞台演出不同于影视，人们看电视，可以喝茶吃瓜子，消磨时间，与人物缺少交流，就没有共鸣。而戏曲是活生生的人在台上演，与观众距离只有十几米，观演过程中会产生化学反应，这样的表演跟教师教学起到的社会效果其实是一样的。

　　说的话是编剧写的，表演是导演要求的，但最终观众看到的就是演员，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要想让观众相信，就要求演员本身应该具备人物赋予他的气质。这种体验对演员自身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经常塑造戏曲人物，对演员的生活行为有所影响和约束。修炼过程是痛苦的，起初是按规矩，一板一眼来，渐渐形成习惯、养成性格。

　　戏曲表演是技术先行，话剧表演是体验先行，由于戏曲程式的深厚传统和丰富表现力，几岁的孩子学习了戏曲程式，演成熟的戏曲人物，观众也能看懂，面对新创剧目、现代戏，怎样更好地在程式中融入体验，陈明矿仍在继续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