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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年事

时间:2017年03月29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刘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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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家分居三地,父母留守老家乡下,我和妻携小儿蜗居县城,长子长年广州打工。这二十多年,每个春节我们都如期回老家。今年却延迟了脚步,长子去年圣诞节办了婚事,他们大年三十下午才到县城,我征得父母同意,全家人聚拢县城吃年夜饭。

  母亲过完小年进城,挑了四个大袋小包,装满了红瓜子、干草菇、土鸡蛋、烫皮丝、三角酥、花生油和萝卜、蒜子、芹菜。父亲大年三十大清早给我打来电话,他下午去祠堂里“供神”之后,坐圩上中巴车下城。下午五点钟多,父亲打个电话来,说车站的车子收工了。我说我来叫个车,而父亲执意返回家里。

  老家除夕那天的“供神”习俗我是清楚的,下午申时起,每家男主人笼上一只阄鸡(逢闰年屋场里集体宰一头肉猪举行仪式),提着装有茶水、猪肉、豆腐、花生、苹果等九个供品的竹篮子,依次进入祠堂摆到“神台”上,往香炉里点两支蜡烛、上三品香,去天井边放三个单响爆竹,捉出阄鸡面朝祠堂正前方鞠拜三下,抓稳鸡头鸡脚,一刀下去割开鸡喉,鸡血流入水拌薯粉的盆子里,最后滴几滴鸡血粘到一沓打孔的毛草“纸钱”上。几位至亲人早已在祠堂一侧的厨房里,烧开了一锅热水,男主人们持勺端盆倒水,将鸡滚烫几分钟提出来,摊开长条洗衣板,拔净全身鸡毛,留下鸡尾那一撮毛(寓意首尾呼应),用剪刀开膛取出肾、肠、囊清洗,整只鸡盖锅熏蒸片刻捞起。男主人将鸡肾、囊塞回鸡肚(寓意精神饱满),鸡大肠环绕鸡身一圈(寓意源远流长),层叠于凝固的鸡血上面,形成了“供神鸡”。男主人双手端着“供神鸡”,再次到祠堂向东南西北庄重地行礼祭拜,放一挂连环响亮的爆竹,然后惬意地回家忙碌。

  老家人一年到头为“年”而忙,这并非夸张。譬如,五月六月开始养年猪,冬至节气酿米酒。而老家阄鸡“供神”的年俗,如同祠堂隔楼存放的《刘氏家谱》一样久远。老家屋场叫牛角垅,属于彭城堂。公元一七三九年间,老家始祖光瑜公从信丰县金盆山的坪掌,携母亲和长子明国公到信丰安西牛角垅下屋开基立业,约30年后其次子明圉公从上坑门前坑迁牛角垅上店隶传至今。老家祠堂经历了将近280年的风雨,守护村庄的宁静,还有恬淡、释然。

  我们身在城里,依然遵循老家年俗。吃年夜饭时,我想到父亲一个人老家过年,内心酸楚,但没有表露出来,便在上席位置给父亲留了一套碗筷。父亲不会玩微信和视频,我拨通电话点开免提,大家轮流跟父亲聊天,一次次地重复“后天回家”。大年初一那天吃斋,不出远门,不走访亲友。早餐吃完素面,我牵着小儿,同妻、儿子、儿媳陪母亲上街逛逛。陈毅广场来了好多拍“全家福”照片的志愿者,摄影师叫我们拍一张,我感谢他们的好意,便依偎着母亲合影了一张。

  每年的大年初二,家族会派出几个代表先去海螺寨寺庙祭拜,回来中午在祠堂里摆“家族宴”。而头年添了男丁的人家,则先在祠堂瓦檐下挂上一个买来的或自己糊的彩灯,以示家中添了男丁,香火有了延续,上面写上表达祝福的语句,祈祷男孩一生平安幸福。家族宴上,每家人自行端来香肠、腊鱼、脐橙、苹果道喜,添丁主人逐位逐位添茶敬酒,有着独特的声、色、香、味、触的感官体验。祠堂里立了先人神位,神圣而庄严,这种神圣与庄严在于家族成员参与的仪式当中——祭祖三起九拜,磕头作揖……

  老家有种叫“红圆米果”的食品是必须上“家族宴”的,寓意家族团团圆圆,日子红红火火。红圆米果以糯米粉为主要原料,拌红曲、花生、芝麻、白糖,配素菜、精肉包成像桂圆大小的颗粒。以前,家族宴只许男丁参加,女的一概不坐席,而鸡年春节,大多嫁出去的客女也携夫带子女来了,就连过继无子嗣的一位至亲爷爷而又返回其生父家的苑牯也来了。记得20年前屋场里七修族谱,负责牵头修谱的堂伯找到我,叫我联系苑牯,我原以为理事会不让他入谱而要找他开导,就随口带了一句,他既不是亲生又非亲养还离开了,还算老刘家人吗?大伯笑笑,只要他姓刘都算,媳妇也算,都要添进族谱。

  许多年以来,我做香烛手艺的伯伯这天凌晨起来,第一个到祠堂里打扫卫生,贴好对联,摆好台凳,就去海螺寨摆几个时辰的小摊点。前年的这天,伯伯伏在摊点前,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恰巧被上寨的老家人看见,堂弟赶紧叫来了救护车。伯伯住了几天院却快不行了,最终元宵节前两天过世了。正月初一到十五过世的老人,老家称之为做了“新客”(有福气的意思),能正本理当地在祠堂里办丧事。

  我问父亲,叫妹妹一家人过来参加“家族宴”。父亲说,他们不能来。我猛地一惊望望父亲,父亲转过身避开话茬。我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拨通了妹妹的电话,妹妹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她家婆腊月二十九过世了,按农村风俗,临近过年过世的人称为“旧人”(不光彩),不能进祠堂,也不能进众厅,更不能待到年后葬送。为此家人不便声张,年后也不进别人家门。我长长地叹息,内心隐隐作痛,安慰妹妹一家想开些,别去在意太多。一个人的生老病死,这个自然规律谁都无法抗拒,我暂且收住悲痛。

  屋场里的后生仔几乎都回来了,我们挨家挨户地走了一遍,那些以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长辈们已日渐衰老,我们给每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拜年、发红包。至亲大哥大嫂们,越来越像他们父母当年的形象,大家一年不见依旧亲切。“家族宴”的每张桌子上,都放了一把盛满米酒的锡壶,颇具古色古香。锡壶“盛水水清甜,盛酒酒香醇,储茶味不变”,是每个家庭的传家宝,只有在春节期间主人才拿出来盛酒待客,尤其在“家族宴”上带过来亮相,更有一种至高的荣光。据考证,锡制酒具起源始见于明代,普及于清代到民国,是客家人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具。拥有一把好锡壶,是一个家庭生活水准高低的重要标志,它陪伴老家人度过一个个殷实的节日。

  记得年少的时候,临近春节,外来的手艺人都在祠堂里占个地盘劳作,三进厅式的祠堂挤满了人。譬如打爆米花的机子,不时响起像地雷炮一样的响声,打锡壶的叮叮当当的敲锤声动听悦耳,弹棉花的节奏宛如高山流水般清脆。我对锡壶挺感兴趣,有一年,一位小河镇长陵村的肖师傅给我家打锡壶,安排我家住,我一日三餐去祠堂送饭,目睹了锡壶制作工艺的全过程。他先将锡块熔化成光泽如银的锡水,锡水注入模版压模成片,再量角画线,将锡片剪成各部件所需的尺寸和形状,每个部件都用羊角架、木锤、窝墩等工具弯曲、造型,并用铁烙细细焊接、刮挫,然后用铁锤密密扎扎、细致均匀地锻打,最后经过打磨抛光,一把银光锃亮的锡壶就呈现在我的眼前。肖师傅送了一块印花图案的锡耳饰给我,可惜后来不知遗失到哪去了。

  临近开席,屋场里的舞龙灯的乐手吹奏起来,乐段清晰明快、铿锵有力,唢呐气韵高昂,锣鼓镲钹声音清脆,“锣鼓一响满场欢”。平时,屋场里的舞龙道具挂在祠堂墙壁上,年初一取下,从祠堂出龙先去村头的大榕树下祭社官,回来在祠堂里一拜天地二拜祖宗,随后到家家户户拜年,然后走村串户表演,一直到正月十六收龙。而近年外出回来的年轻人多了,往往临时组合演练几次,祭了社官之后就收龙。老家习俗是“迎龙送狮”,龙灯队光临放爆竹迎接,狮队进祠堂演完后放爆竹欢送。这与信丰河西片万隆乡的“瑞狮引龙”、大阿镇的“子孙龙”大同小异。

  屋场里的老年腰鼓队闪亮登场了,上了一把年纪的堂伯、堂叔、堂婶、堂嫂共六人,头披吉祥彩巾,身穿红黄蓝绿长袍,挎系红绸鼓棒,个个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祠堂里那面祖传的大鼓派上了用场,几个后生仔攀附着楼梯抬下大鼓,置放在祠堂正南面,大鼓四周刻绘着山纹、水纹、云纹、树纹,古老而厚重。腰鼓队伍中年纪最大的堂伯,郑重地站在大鼓前头,面朝阳光,抓起鼓棒,咚咚咚地擂响了大鼓,鼓声激越、高亢、明快。紧接着,老年腰鼓队踩着鼓点,鼓棒起起落落,节奏忽快忽缓,音律忽轻忽重,从左至右绕着祠堂走圈圈、变花样。随后,男女老少纷纷手拉手、肩挨肩地排成队列入场,伴随鼓声跳起采茶舞蹈,唱起本土山歌:“打只山歌过横排,高山岽上一树槐……新开窗户四四方,日头照进老祠堂……”

  父亲笑嘻嘻地对我说,老家年过八旬的堂爷爷发话,邀了妹妹全家人过来做客,我异常惊喜和激动。此刻,妹夫正向祠堂“彭城堂”牌匾系上鲜红的中国结。

(编辑: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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