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电话》是我17年前写的一首有关家庭生活的抒情诗,发表后即受到一些专家和读者的好评。直到今天,一些同志见到我时,对这首诗仍然记忆犹新,时常动情地谈及这首诗带给他们的感动与联想。有的女同志还告诉我,她每读一遍都会泪流满面。这使我常常陷入回忆,忆起那段军旅生涯,忆起催生了这首诗的难忘岁月与情感历程。
这首诗,我是写给女儿的。写这首诗时,她才三四岁。
那时,我和妻子仍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我在几百里外的北京军区某部工作,军务繁忙。妻子在家乡县城的一所中学任教,教学任务也很繁重。除了每年一次的探亲假,我们难得有团聚的日子。
孩子出生后,妻说:“给孩子取个名字吧,拿出你爬格子的劲头儿和才思来。”我说:“取个好名字有时要比写一首诗更难,容我好好想想。”一日,睡梦中灵感忽至,我迫不及待地将妻子摇醒,兴奋地说:“名字有了,叫刘遥——刘是流的谐音,遥的含义是时间和空间上的久远。万代流芳,福如东海,算是我们对孩子美好的寄托和祝福吧。”妻说:“含义倒是不错,只是两个字容易有太多的重名,中间可再加一字。”加个啥字眼呢?沉吟良久,我们不约而同地提笔各自写了一个“梦”字。记得我曾写了一篇散文《女儿名叫刘梦遥》,发表在《燕赵都市报》和《河北政法报》等报刊。
“梦遥”这个名字赋予了“志存高远,梦想成真”的含义。名字有了,皆大欢喜,然而,抚育一个娇弱的小生命,可不是那么轻松和浪漫。假期未满,因惦记着工作,我便返回部队。不久,因工作需要,一纸调令将我调到一个条件艰苦而偏远的新建连队任政治指导员。得知消息,妻责怪我:“起什么名字不行,偏偏选中一个‘遥’字,真是不幸而言中,一走就是1500多里,对我们母女来说,你成了一个遥远的梦。”我回信说:“生活因有梦而美丽。对于一个有高洁追求的人来说,坎坷乃至磨难往往正是一笔财富。”
女儿遥遥的降生带给我们难言的天伦之乐,却也让我们更多地品尝了生活的艰辛。我母亲年老多病,需要人照顾。孩子的姥姥要照管多病的姥爷和两个年幼的孙女上学,还有责任田里的庄稼。妻子所在学校距乡下的家有30多华里,又没有班车,两位老人平时都难得有精力帮助照看孩子。孩子太小时,把她间或放在姥姥或奶奶家喂养,妻子每天上完课,不管天多晚,她都骑自行车奔波数十里地,回家看看孩子。她经常在日记里或给我写的信里,记录那些难忘的日子:“晚上,哼着那首优美的《妈妈的吻》哄女儿入睡,想到次日一早就要返回学校,真有些恋恋不舍,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有时,一觉醒来,天已放亮,望着熟睡中的女儿,亲一亲那粉嘟嘟的小脸蛋,忍痛匆匆离去,任泪水挥洒一路。赶上补课加班或坏天气,几天不能回家,只能在忐忑不安中默默祈祷孩子无病无灾,在孤苦寂寞中悄悄吞食思念的苦果。日子再艰难,总会有团聚的那一天。那是一个梦,一个支撑我艰难前行的遥远而美丽的梦……”
妻的每封来信,话题几乎全是女儿。她以这种方式,让我分担她的寂寞与艰辛,分享她的甜蜜与幸福:“女儿乖巧、伶俐、嘴巴甜,悟性也好。我给她讲大老虎吃小毛驴卡了嗓子,她就给我做动作,指着喉咙,大张着嘴,做出很难受的样子,逗得我大笑,她也咯咯直笑。遥遥爱唱爱跳,对音乐很敏感,听到音乐,她就会赶忙伏下身子做舞蹈的准备。每跳完一曲,我使劲鼓掌,她躬身说‘谢谢’。她爱弹琴,没琴,就做出空弹的动作,摇头晃脑,小肩膀一耸一耸,手指也很像那么回事。一次,遥遥睡着睡着就唱起来:‘丢,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声音清晰而响亮,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一看,她依旧在睡梦中,小脸蛋上挂着甜甜的笑。我猜想,她准是做了一个快乐而美丽的梦。每当一觉醒来,她都会转动着小眼珠急切地寻找妈妈,看到妈妈守在身边,她会给我一个微笑。遥遥的笑,那样纯真,那样甜美,那样幸福,像春天的阳光那样灿烂,那样温暖,给我以生活的热情和勇气,伴随我度过孤寂冷清而又历尽坎坷的日日夜夜。”
在连队任职几年,我一直投身在部队的工作,没有因为家事而请过一次事假,连春节都是在连队与干部战士们一起度过。妻子的来信,常常写到女儿如何想爸爸,“遥遥总是搬出影集,对着你的照片一遍遍地喊爸爸,有时还亲一亲,然后冲我笑笑,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经常随手拿起一件什么东西紧贴到耳朵上,当作电话,歪着头,一本正经的样子:‘喂!爸爸,来!’有个烧饼,有个石榴,都不让别人吃,放在柜子里,说:‘给爸爸的!’遥遥已过了几个生日,可每个生日你都不在身边,孩子是多么渴望爸爸妈妈一起为她过一个热闹而快乐的生日呀。有时,她一觉醒来,突然拉住我的手说:‘找爸爸去,快给俺穿上花裙子,找爸爸去呀!’那准是做了个梦,梦中见到爸爸了。我感谢梦,幸亏还有梦,使我们能经常相会。”女儿想爸爸,爸爸又何尝不思念女儿呢。我在基层连队任主官,常常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但在上床熄灯之后,脑海里会不时浮现出她们母女的身影,心中陡增丝丝缕缕的牵挂和惆怅。有时,于梦中亲吻那可爱的小脸蛋,陶醉在初为人父的庄严和喜悦之中;有时,梦见女儿滚落床下摔得哇哇大哭,醒来仍惊悸得怦怦心跳,再难入睡……
那时,电话还没有走进普通人家,更没有手机。我的连队有电话,外线可以打入,却不能拨出去。后来,妻来信说,她们学校院内安装了插IC卡的公用电话,以方便全校师生使用。为了排解思念,互报平安,妻与我商定,每周通一次电话,时间就定在周六的晚上,因为当时有周六电话费半价的规定。妻子抱着女儿打电话,遥遥总是抢过话筒与我说话,还要我啥时回家给她买漂亮的玩具。记得有一次,我正在连部忙着写一份材料,通讯员急匆匆找到我,说是有家里打来的长途。我拿起话筒,是妻子的声音,说孩子要与你说话,我刚唤了一声“遥遥”,话筒里传来的却是女儿哇哇大哭的声音,周围全是我的兵,我只能默默地抚摸着话筒,犹如抚摸着孩子可爱的小脸,无语凝噎……
生活孕育了诗篇,催生了诗情。不久,我一口气写下了《周六电话》这首诗,如实地记录下一段生活轨迹与心路历程——
早早学打电话的
一定是军人的孩子
周六,话筒里传来一声“爸爸”
妻子抱着女儿
女儿抱着话筒
隔山隔水,隔流逝的岁月
梦中的女儿千里之遥
可爱的小脸已渐模糊
甜甜的声音依然清晰
买大汽车,布娃娃,电子琴
这诸多渴望你尽情倾诉
忽一日,电波送来的是你的哭声
我默然无语,抚摸着话筒……
周六,话筒里传来一声“爸爸”
对我是一种最美的声音
虽然边关未燃烽火
报平安的音信仍值万金
女儿每天都在喊爸爸
我只能在周六才听到一声
勤俭的妻子精打细算
那一声呼唤打了半价……
这首诗最早发表在《河北政法报》,北京军区的《战友报》也刊发了。时任河北省作协《文论报》主编的著名诗人刘向东读了这首诗,当面对我说:“这首诗你给了《诗刊》,也应该能发。”我2002年出版的诗集《凝思与歌唱》收入了这首诗,从诗集中可以查到这首诗的写作日期和地点:1999年11月26日 山西运城。
《周六电话》这首诗只有6节21行,不足200个字。但每一句诗,乃至每一个字,在我心中的分量,却异常沉重。因为,它不是用笔写,而是从心中流淌而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