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
□ 陈世旭

《寒食帖》又名《黄州寒食诗帖》或《黄州寒食帖》,是苏轼撰诗并书,墨迹素笺本,横34.2厘米,纵18.9厘米,行书十七行,129字,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为苏轼被贬黄州第三年的寒食节所作。
因为职业的缘故,时常奔波于旅途。车站、码头、机场,总是见到各类成功人士在书店的小屏幕上眉飞色舞,口吐莲花,教人如何成功。其所谓成功,无非掌权致富出名云云。因为心地促狭,我又总是不免腹诽:“成功人士”所说的任何成功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有权的即便一向春风得意,也难免会有旁人不知的失意;碰到金融风暴,多少财富巨子一夜之间几近乞丐;至于名气就更脆弱了,被一拨拨新的名人淹没根本就没得商量。即便是处于人生成功的巅峰,对大多数当事者来说,其心理满足也未必能保持永久。不论曾经有过怎样的成功,人活到最后,终究要返归虚无。古诗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可又偏偏“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未曾饶”。
这样说,成功似乎不值得追求?不是的。我想说的是,成功另有奥义存焉。
不久前去四川眉州参与一个关于苏轼的讨论会,会议组织者设定的主题是苏轼的民本思想和文化影响。“民本”云云,属于政治,我于政治无知,无从谈论;至于“文化影响”,满座皓首穷经的学者名流,我岂敢班门弄斧。唯一可以做的只能是奉告自己最切实的感受。
苏轼给予我的最大的教益是他的人格。作为政治和文化巨人的苏轼,我辈无可企及,但将其人格精神引作楷模却可以是一种人生方向。
最后一次获赦北归,苏轼已临风烛残年。总结一生,他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把三次贬谪且一次比一次艰难的巨大人生创痛作为平生功业,几近黑色幽默。但那的确是伟大的功业——是伟大的文化功业,更是伟大的人格功业。
我有幸沿着苏轼的足迹一一造访这伟大的功业。
黄州。元丰二年(1079)-元丰七年(1084)。九百多年前那个晦暗的春天,因言获罪的诗人蹒跚走出落满乌鸦的御史台,由仕宦而成流人;由繁华京都到偏僻小城;由高第府宅到小寺寄居“与僧人蔬食”。整整四年又四月,或竹笠草屐,与渔樵杂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或倚杖听江声,夜饮醒复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或焚香静坐于寺院,“撷亭下之茶,烹而饮之”,跟和尚聊天,尽兴处,打个喷嚏也是诗。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此“闲”非清闲,团练副使为养活二十余口必须躬耕东坡。所谓“闲”,乃是精神的解放。江上明月,山间清风,诗人回归于清纯和空灵。曹公败北的赤壁在黄州乃属“传云”,丝毫不妨碍诗人的纵情挥洒。一词二赋,横空出世,雄壮而悲凉的铁板铜琶,震古烁今。一段绚烂的文学史凝固成赤色的坚岩。中国最伟大诗人的行列有了“东坡居士”。江山风月的主人跌宕出独一无二的高度和光芒。让崇拜者仰止,让嫉妒者切齿,最高的威权莫奈他何。
惠州。绍圣元年(1094)-绍圣四年(1097)。从钱塘到岭南,再次落入凄凉。侠义的痴心丽人,追随不合时宜的诗人,不惜万里投荒。朝为云而暮为雨,印证了直白的偈语: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诗人拙于谋身,直道而行,一再被贬,有词《蝶恋花》,自我解嘲“多情却被无情恼”。自“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朝云带走了失子的哀伤和病苦,连同妙曼的歌吟和灿烂的笑。与诗人始识于杭州西湖而永诀于惠州西湖,该是前生已定的安排。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悼朝云》)再没有执手,再没有伤别,再没有多情风月。但东风销不尽雪一样的记忆。“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歌女奉侍诗人,诗人奉侍谁人?名满天下的诗人,不会不知道,朝云的命运,其实就是自己的命运;朝云的路途,其实就是自己的路途。但这并没有阻止诗人捐献微薄的俸禄发动修建惠州西湖长堤。我禁不住不揣浅陋为之撰联:
噫 此亦一西湖 彼亦一西湖 此西湖何逊彼西湖;吁 穷其号东坡 达其号东坡 穷东坡依旧达东坡。
苏东坡在此一住三年,“不辞长作岭南人”,写下了一百六十多首诗词和数十篇散文序跋。在“海山葱茏气佳哉”的盛赞中,我们完全听不到政治的失意。以至于“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清·江逢辰)
儋州。绍圣四年(1097)-元符三年(1100)海南是中原人眼中的天之涯,海之角。唐宋流人迁谪蛮荒,经此而死者迭相踵接。有宋一朝,放逐海南是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
六十二岁的苏东坡,孤身携幼子,踏上琼海的万顷波涛。我们见不到之前的流人那样的落寞悲怆,听到的只有高歌:“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准备好了“生还无期”:“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当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可见苏东坡的精神生命坚不可摧。
“天地”“九州”“中国”不都是在“大瀛海”中吗?普天之下有谁不是“岛”上人呢!
秋多雨,“北船不到米如珠”,他记述“阳光充饥法”,“吾方有绝粮之忧,欲与过行此法。”他是美食家,很快就喜欢上了海鲜,叮嘱儿子别让“北方君子”“分我此美也!”他自己采药,自己制墨,自己采茶找水:“自临钓石取深清”。活着却没有乐趣,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就是在地狱里他也能活出天堂的滋味。
他与黎人“华夷两樽合,醉笑一杯同”。农妇笑他“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耳”。他援以入诗:“投梭每困东邻女,换扇唯逢春梦婆”。他指地凿井,让乡民一改饮用咸滩积水的陋习;他说服黎人重视农耕,以使“其福永久”;他在这片文化的荒野上开疆拓土,办学堂,介学风,“琼州人文之胜实自公启之”。
三年里,他写下一百四十多首诗词,一百多篇文、赋、颂、记,四十多封书信,撰《书传》,编《志林集》,修订《易经》和《论语说》;完成《五经》注释。“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唯鲁直诗时可以抗衡。晚年过海,则鲁直亦瞠乎其后矣!”(朱弁《风月堂诗话》)海南流放,让苏东坡的文学成就远远地走到了同时代人的前面。
苏轼把海南当作了展示冠盖群伦的天才的舞台。站在文化的角度,被流放者是胜利者:失去了帝王的恩宠,得到了民众的爱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渡海》)如此的“奇绝”漫游的确不输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孔子和“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屈原。历史的悖论决定了:落寞者成圣。
纵观苏轼,我们常常看到许多相对的现象:固然是朝廷放逐了诗人,又何尝不是诗人放逐了朝廷;乌台诗案是政治迫害,却成就了文化奇观;因为歌吟,他跌入人生的“井底”,同样因为歌吟,他攀上时代的巅峰;生存下降到唯求苟活的程度,艺术上升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他的后半生是最暗淡的,却又是最辉煌的,是最困厄的,却又是最快乐的。“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相对于中国历代的无数文人,苏轼的心灵一直到死都像天真的孩子,而他的性格、情感和智能却又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异。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定风波》)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一个绝对优越的精灵;一个无法攻破的精神堡垒。自由,旷达,恬静,超然,洒脱,人格的优雅,人生观念的透彻,是苏轼留给后世的最大财富。
千百年来,多少争夺江山的豪杰随江山兴废,而寄情天地的赤子则与天地存亡。苦难是一种宿命,永恒不需要证明。人走了,诗没有走,酒香书香如故。旷达的歌者永远不会消失,他把自己的精神桂冠留在世上,给在滚滚红尘中挣扎的我们指出奔向无忧无虑的路径。
(作者为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