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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巷深深伶人梦

时间:2016年08月26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谭仲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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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丽的浏阳河弹拨着古老而优美的旋律,流淌在潇湘大地上。就在它日夜亲吻和环抱的山城深处,有一条名叫营盘巷的古巷。在古巷的尽头,站立着一栋庄严而古朴、幽雅的双合门老宅。宅院中央,有一株苍老的柚子树,仿如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人,依然如初地守护着这座富有江南风格的优雅庭院。虽然几经岁月风雨,小院四周,已高楼耸立,唯有这座小院,却在闹市不绝的喧嚣、飞扬不断的尘埃中,守着宁静的时光里讲述自己的故事。

  浏阳是我的老家。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传承着在屋前房侧种植柚子树的习俗。其寓意是象征多子多福,祈愿后裔志存高远,报效国家,光宗耀祖。现在院中这棵上了年纪的柚子树,枝繁叶茂,高大挺拔可与屋顶比高。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微风里轻轻摇曳。一看这栋老屋,就让人立刻想起旧居的主人欧阳予倩,原名立袁,号南杰,艺名莲笙、兰客,别署桃花不疑庵主。清光绪十五年五月初一(1889年5月30日)生于浏阳县城营盘巷。曾任中央戏剧学院院长,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舞蹈家协会副主席。

  我怀着景仰之心,缓缓走近黑瓦、青砖围墙相拥的门庭。久久凝望“欧阳予倩故居”的门匾,脑海立刻浮现出看过的电影《天涯歌女》中的许多镜头。这种特殊的感情,与我曾经做过潇湘电影制片厂厂长有关。我从父亲口里得知,欧阳予倩出身书香世家,其祖父欧阳中鹄曾是谭嗣同的老师,他博学多才,虚怀达观,穷理务实。欧阳予倩深受其品格才情的浸染和影响。在祖父的直接教导下,幼年时,他就常坐在院中柚子树荫下读《铁函》《心史》《大义觉迷录》等书。受谭嗣同的影响,欧阳予倩从小就学习拳脚功夫,这为他以后学习中国传统戏曲形体身段打下了基础。后来出现的情况让他祖父和父母乃至众多亲人没有想到的是,欧阳予倩居然真的学起了唱戏。这自然遭到所有人的反对。他自己也曾说:“我很想做个诗人,可是无论如何敌不过爱好戏剧之心,因此就放下诗文去读词,常和我妹妹,我妻韵秋比着记诵。”在当时唯有他知书达理、善诗绘画的妻子刘韵秋懂他的心,倾力支持他。并私下对他说:“找机会多读些书,就是演戏也要和寻常的戏子学问人格有别才行。”欧阳予倩没有辜负妻子的期待,他选定了戏剧作为自己终生的职业,他一直坚定地朝前走。欧阳予倩之女欧阳敬如回忆说:“(母亲)她实际上是欧阳予倩背叛家庭到上海演戏事件的同谋者。祖父去世以后,父亲把母亲接至上海,开始了自强自主的生活。留洋学生下海演戏,演员收入是没有任何保障的,因此刚开始演戏时,他们常常冬天当绸衫、夏天当皮袄,父亲一旦拿到薪金全部交给妈妈。他们生活的和谐是妈妈对父亲事业的理解和父亲对母亲的尊重。”其情状正如欧阳予倩自己在50岁生日写的《50自寿放歌》:“我诞丑年湖南牛,毕生苦干不抬头……少年尽跃向真理,垂老愈为牛步忧。……彼岸风光且和丽,夕景未云短,何妨继之烛,当堪与君携手共遨游。”1948年5月16日下午,在香港的六国饭店,有郭沫若、茅盾、柳亚子、胡愈之、夏衍等文艺界名人参加的欧阳予倩60大寿宴会上,茅盾最先发言,他动情激昂地说:“欧阳先生从40年前的‘春柳社’起,直到现在,走的是一条很远的路,欧阳先生是最早把新剧带到中国来的,此外又改良过旧戏——地方戏,在这方面的成就很多,至于在话剧和电影方面的成就,更不用说了。欧阳先生本人,就是一部活的现代中国戏剧运动史!”就这一段评价欧阳予倩的话,完全可以让营盘巷为之增辉溢彩,给岁月的韶华赋予更美丽的回望和梦缕。

  故居的右侧厢房稍经整修,未改昔日原貌,变成了欧阳予倩生平事迹展览室。眼前展出的一幅幅图片和详尽的文字说明,让我看到一个真实的欧阳予倩。遗憾之极的是,左边的几间厢房,因医院扩建竟遭不幸,被拆去。现在靠近的是一堵高高的红墙。或许就是因为场地不够,旧居中极少陈列欧阳予倩的遗物、原著、手稿及其他原先的摆设,这就让我的心萌生几分凄清。欧阳予倩之于戏剧的巨大成就和贡献,只要循着他步入中国现代戏剧发展运动的轨迹细细寻觅,就发现他与故乡的源头活水也是很有关联的。浏阳素有“戏窝子”之称,很早的时候湘剧、花鼓戏、皮影戏就从县城到乡间成为人们最喜欢看的地方戏。欧阳予倩曾回忆道:“小时候看湘剧,看见演员在那里画花脸,就引起了我无限兴趣。看完戏回家,就要在茶阁的楼台上学戏里的人物舞枪弄棒,还把母亲画画的颜料涂在自己的脸上,扮演剧中角色。”此时,当我仔细浏览脚下的楼板,仿佛还能看到他小时候练功的浅浅足印。从史料中我了解到,真正与戏剧结缘,还是欧阳予倩在日本学习之时。那是1907年2月的一天,他听说在骏河台附近的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礼堂有一场游艺会,便邀了几个同学一起去看。想不到最后一个节目是中国学生演的久负盛名的话剧《茶花女》,这在无形中激起了他投入戏剧的满腔热情。当时,他就想:我在北京时(1902年)就读过《茶花女》的译书,全部情节我很知道,倘若我来演这个女角,我肯定比今天这位青年演得好。于是,他就去打听那些演戏的人,后来才知道他们有个组织叫春柳社。就这样,欧阳予倩在中国戏剧步入了一个新的天地时,毅然加入了春柳社,并认识了那个《茶花女》中扮演女主角的李叔同。1907年7月10日,春柳社终于将自己自编自演的五幕新剧《黑奴吁天录》搬上了日本东京本乡座舞台。欧阳予倩在剧中分别扮演了两个角色:女黑奴和解而培的儿子小乔治,从此开始了他的戏剧人生。1909年初夏,欧阳予倩因演出《热血》中的女主角杜司克,受到大家称赞反而遭到当时中国使馆反对的现实,使欧阳予倩人生第一次意识到戏剧艺术是社会教育的有力工具,更加坚定了他终身追求艺术的信念。而真正投入戏剧艺术事业,是在他回国之后。其时,正值辛亥革命爆发之时,因父亲和祖父接连去世,欧阳予倩处在人生最痛苦和徘徊的时刻,这时,他应邀参加了陆镜若发起组织的“新剧同志社”并在上海大舞台参加了《家庭恩怨记》的演出,他饰小桃红。在演话剧的同时,欧阳予倩有幸结识了京剧名演员筱喜禄、江梦花、陈祥云和林绍琴,向他们学习唱腔和身段。很奇怪,他于京剧一学就迷。正如他在回忆时说:“无论为哭、为泣、为笑、为哂、与乎一切动作表情,绝非不用苦功所能做到。我天才有限,在舞台上的部分的成功,竟全是由于笨干来的。”在这里,我以为他说的“笨”就是下苦工夫。没有想到学戏剧一年,他在上海张家花园居然演了一出京剧《宇宙锋》,并获得好评。事后他自信地说:“因为这一次成功,使我学青衣的瘾大了好几倍。”就这样,欧阳予倩几经风霜颠簸,笃学苦练,不知不觉走过了15年的京剧表演历程。他在《我自排自演的京戏》中写道,“我自排自演的京剧”一共24个,其中我自己编的18个,如《晚霞》《宝蟾送酒》《黛玉焚稿》《卧薪尝胆》《嫦娥》《人面桃花》《杨贵妃》《最后知侬》等等。说到京剧,还在中国戏剧界流传着“南欧北梅”的佳话。1920年1月,梅兰芳在南通与欧阳予倩联合演出。张謇还在剧院前台辟一小厅,命名为“梅欧阁”。阁旁书有对联一副:“南派北派汇通处,宛陵庐陵古今人。”不仅如此,欧阳予倩创作的电影《天涯歌女》《新桃花扇》《关不住的春光》都成为中国电影中的经典之作。1927年他在《上海民新影片公司宣言》中强调,“宗旨务求其纯正,出品务求其优美”,至今仍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在这里要特别提出的是欧阳予倩对挖掘中国传统的舞蹈艺术的精华也是功不可没的。1958年他牵头编著的《唐代舞蹈》,采用图文并茂的方式,书中有彩图8幅,黑白图片25幅,生动形象地展示了唐代舞蹈的繁荣及成因,他被誉为中国舞蹈史的开创者。

  我久久地在旧居的每一间陈列室徘徊、念想、感叹。当我又一次重返正厅,瞻仰欧阳予倩的大幅照片时,心中再一次掀起对欧阳予倩的情感波浪。仿佛就看见欧阳予倩正站在庭院中间纵情清唱,整个故居瞬间便氤氲着浓浓的京剧韵味,就连柚子树的枝叶,也在微微颤动。欧阳予倩是喝浏阳河水成长成为京剧艺术家的,他自然秉承了浏阳人的仁爱、重义、坚韧的担当精神和是非分明、疾恶如仇的性格。上海沦陷后,欧阳予倩与周信芳等继续留在上海这座孤岛上坚持抗日救亡运动,并组织中华京剧团上演了自编的《梁红玉》,继而演出了《渔夫恨》《桃花扇》。尽管当时受到汉奸特务的恐吓威胁,但欧阳予倩仍然没有退却,辗转来到广西桂林后,他依然精心排演了桂剧《梁红玉》,连演28场,轰动了桂林。其时,又有人劝他“少演抗战戏”,欧阳予倩则坚定地说:“既要搞戏,我就搞抗战戏。”更值得一提的是,1944年2月15日,在欧阳予倩积极组织筹备下的“西南戏剧展览会”隆重开幕,由广西、广东、湖南、贵州、云南、福建、江西、湖北等8省的27个戏剧团体参加。随后,就在新剧场,近60个话剧、戏曲、歌舞、杂技等节目相继演出,历时3个多月。当时《纽约时报》发表美著名记者、剧评家爱金生的文章称:“如此规模宏大的剧展会,有史以来,自古罗马曾经举行外,当属仅见。中国处于极度艰困条件下,而戏剧工作者以百折不挠的努力,为保卫文化,拥护民主而战,给予法西斯侵略者以打击,厥功至伟。此次聚中国西南八省戏剧工作者于一堂,检讨既往,共筹将来,对当前国际反法西斯战争实具有重大贡献。”至1949年欧阳予倩接受中共邀请从香港到北京参加了中国政治协商会议筹备委员会,不久便着手筹建新中国戏剧学院的工作。1950年4月2日,中央戏剧学院在北京正式成立,欧阳予倩任第一任院长。夏衍曾说:“中国话剧有三位开山祖,这就是欧阳予倩、洪深和田汉。”其实,欧阳予倩在中国戏剧史上的崇高地位不仅是剧作家、表演艺术家,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毕生从事的戏剧教育,是我国戏剧教育的先驱。

  欧阳予倩一生有记载的编导演剧目达156部。其中话剧100部,京剧29部,歌剧5部,舞剧1部,默剧1部,电影16部,他从19岁进入戏剧艺术领域到74岁逝世的55年中,平均每年有2至8部剧目,共发表理论文章254篇,平均每年有4至6篇,仅此就可以说明,欧阳予倩这个“湖南牛”的勤奋、任劳任怨、鞠躬尽瘁,为中国戏剧、舞蹈、电影事业作出的伟大贡献,不愧为人民爱戴的一代戏剧大师。

  就要离开故居了,我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我情不自禁地走到庭院柚子树前,轻轻地抚摸它粗大的树干。我又望着窗棂上的雕花,风火墙上翘起的飞檐,心中萌生万千感慨。就这样一座小城,居然走出了这样一位伟大的艺术家,真让我这个小老乡感到无限的荣耀和受到巨大的激励。此刻,我多想一个人静心倾听、观看欧阳予倩的优美清唱和精彩表演;我多想站在这片宁静天地里和他攀谈艺术人生。而这一切,现在都在其旧居迅速地浓缩成无尽的眷恋。

  欧阳予倩在《自我演戏以来》自述:“我不过是个伶人,一个很平淡的伶人,就是现在,我虽不登台演剧,也还是一个伶人罢了,我对于演剧自问颇忠实,作一个伶人大约可以无愧。”这段话出自一个伟大的戏剧教育家、剧作家、表演艺术家,其灵魂和思想的深刻与高境,怎不让人高山仰止呵!为表达浏阳人民对欧阳予倩的敬仰和怀思,本世纪之初,浏阳市政府决定建立欧阳予倩大剧院。现在,这座剧院屹立在美丽的浏阳河南岸。日复一日,温和的阳光,柔软的清风,剧院流出的动人乐曲,和着家乡人民的美好梦想,在这片哺育着祖国艺术骄子的肥沃土地上回荡、飘飞。

(编辑:晓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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