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漳州天宝珠里村十里绿油油的蕉林下,长眠着大文豪林语堂先生的父亲林至诚。十里蕉林那样繁盛,层层叠叠的绿,深深浅浅的绿,延绵不绝的绿,汪洋恣肆的绿,浓淡相间,波浪般向远方漫卷,摇曳着大地上广阔的生机与活力,让人陷入了绿色的汪洋大海。一扇芭蕉叶一曲一歌,也许就有一个童年的故事。绿意葱茏的芭蕉生生不息,一枝一叶,一花一果,岁月枯荣,有开花就有结果,有生命就有希望。芭蕉林是林语堂祖籍地的最美背景,是故乡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芭蕉树是故乡最深刻的容颜与气质。故乡,是埋葬亲人的地方;故乡,是让你午夜梦萦的地方;故乡,是让人惊喜地听到熟悉乡音的地方。正值香蕉盛产时节,一弯一弯的香蕉串像一枚枚绿色的月亮。我们去采风的时候下着小雨,雨后的蕉林如浴后的美人,清新爽洁,木栈道湿润润的,一草一木都浸润着文学美丽的色彩。草木深深,散发着浓郁的生龙活虎的气息,我忍不住用手去抚摸草木上那晶莹的水滴。在这美好的一花一木里,有着古老的秩序与哲理。也许是林至诚牧师吸收了这里的山川日月精华,尔后才孕育了两脚踏中西文化的林语堂?当年林语堂与梁实秋同时提倡性灵论,梁实秋先生不幸被鲁迅先生斥为“资本家的乏走狗”,掀起了一场绍兴师爷与海归博士之间的论争。其间,鲁迅也对林语堂加以批判,先后写了《骂杀和捧杀》《读书忌》《病后杂谈》《论俗人应避雅人》《隐士》等文章。不知当年林语堂先生是否萌生过这样的念头:请鲁迅到家乡十里蕉林散散步吹吹风喝喝茶,也许鲁迅先生会明白这不是资产阶级情调,而是朴素的大地情怀?
当时,举国上下被沉重的失败感所困扰,日本像一团墨黑的乌云笼罩在中国上空,人们被没完没了的社会动荡弄得疲惫不堪,整个国家看不到一种新的、值得期待的精神力量,中国文人正在成为没有根基的人,曾经自信满满的中国一夜之间发现自己脚底下空空荡荡。左派文人的文字要么是纯粹的喜悦,要么就是歇斯底里的控诉,很少人用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的眼光,来打量激变中的中国现象,而林语堂做到了。当林语堂从美国与欧洲游学归来后,他发现自己是二十年代群星灿烂的作家群中的重要却并非最显赫的一员,因为他重新发现的孔子、老子的智慧被认为是既令人陶醉也让人厌恶的东西。林语堂在当时那场激动人心的争论中是个不太热心的参与者,他的温和性格决定了他的所作所为,而他的温和性格应是家乡的椰风蕉雨给予的。他平和的个性从他所做的《苏东坡传》可见端倪:泱泱中华文星璀璨,他何以独选择中苏东坡?他认为苏东坡始终富有青春活力,苏东坡仕途艰辛屡遭迫害,但从不改其乐观的天性,苏东坡比其他诗人更具天才的多面性、丰富性、变化性和幽默感,苏东坡的人格精神所体现的进取、正直、慈悲与旷达都与林语堂心有灵犀。从心理学角度来讲,人之所以仰慕他人,是因为他人身上的气质与自身的气质相契合。据心理学吸引力法则阐释,人的大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磁铁”,会发散出比任何东西都还要强的吸力,对整个宇宙发出呼唤,把与你的思维振动频率相同的东西吸引过来。所以,你将会拥有你心里想得最多的事物,你的生活也将变成你心里最经常想象的样子。因此,我认为林语堂可以算是中国的第二个苏东坡!美国图书馆学家安德生评价林语堂:“东方和西方的智慧聚于他一身,他有自信、有礼、能容忍、宽大、友善、热情而又明慧。他的笔调和风格像古时的人文主义者,描述人生的每一方面都深刻机敏,优美雍容,而且由于顾到大体,所以在估评局部事物时能恰如其分。他是最令人赞佩、最罕见的人——以为有教养的人的典型。”
浮想联翩之际,文友折了一片芭蕉叶遮雨,那硕大的芭蕉叶摇身变成了芭蕉伞,真是漂亮!香蕉树有三四米高,粗壮的枝干上伸展着大片大片的叶子,很像铁扇公主那把能熄灭火焰山的宝扇。它们轻轻一摇,就可以吹熄人们心头的浮躁之火,整个人陷进无边无际芭蕉雨的无限温柔中。在这个沉静的冬天里,平时各自奔忙的文友忙里偷闲聚集在一起——文友相见是喜悦的,有人互诉衷肠,有人远望青山,不管是沉默者还是倾诉者,我们的面庞和表情里都深深刻着对林语堂先生的追慕。这里的一切如此沉静与安详,命运在时光中流转。在十里蕉林中行走和漫游,试图找到自己内心的方向,也试图看清林语堂先生的背影。广场上的林语堂塑像面带笑容,他宽眉阔眼,戴着眼镜,坐在石椅上,笑看故土十里蕉林,也似乎笑看着你。纪念馆大门左右对联稳重而清秀:“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林语堂纪念馆里,先生的书琳琅满目。先生著作等身,大致有三十册,我粗略估计了一下,若每本二十五万字(其中《京华烟云》七十万字),则先生有七八百万的文字留传世间。《京华烟云》中国仇家恨如烟弥散,让先生家喻户晓,而我独爱其《吾国吾民》。1934年春天,林语堂开始写作《吾国吾民》。他身材不高,有着南方人的清秀面孔,总是微笑着,在妻子廖翠凤的照顾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39岁了,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讲起玩笑来仍没完没了,他在妻子心目中跟其他三个孩子一样是一个顽童。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让外国人真正了解中国,消除对中国的误解与偏见。林语堂深知那些所谓中国通如何看待中国,他们有限接触的只是雇佣的厨子、老妈子、买办,所阅读的则是外国人自己在中国创办的英文报纸,于是中国的面目就是辫子和小脚,要么变成了一个可供推销香粉与军火的市场,要么就是一个充满猎奇的冒险家乐园,总之,中国是一个非正常国家,她不值得被平等、认真地对待,是一个被扔进博物馆的国家。作为中国人,林语堂认为自己有必要也有能力来消除这样可怕的偏见。当《吾国吾民》1935年在美国出版时,它引起了意料之外而又意料之中的轰动,在文章所配的照片中,穿长袍、戴着圆框眼镜的林语堂面露微笑,在照片之上则是宋代的人物画,尽显中国人的飘逸与老庄之道的散淡。
记得读《吾国吾民》后心中实在畅快淋漓,先生替中国人一抒胸中块垒,将中国社会一点点地解剖,把那个时代和社会的弊病一一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他一生坚持做到了﹕“我始终没有写过一行讨好权贵或博得他们欢心的文字。”《吾国吾民》几乎是一本无所不包的书,在林语堂的笔下,中国人的迟钝、麻木、虚伪固然是令人叹息的缺陷,但仍丝毫掩饰不了中国人身上的韧性、生命力和文化传统一脉相承的飘逸。这种思想内核与鲁迅先生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异曲同工之处,但被掩盖在《吾国吾民》平和的文字背后,而不像鲁迅的《狂人日记》那样怒目圆睁。在革命硝烟弥漫时,鲁迅先生的文风适得其所;而在讲究悠闲慢生活的今天,林语堂先生被重新发现,受到了广大读者的欢迎。此一时彼一时,此消彼长,不知鲁迅先生与林语堂先生在地下作何感想?七十年过去了,仍然没有一本书比《吾国吾民》更从容镇定、兴致勃勃地描绘了中国。在林语堂开始写作时,那个传统的中国正变得日渐陌生,新一代人面临的主要挑战是民族的存亡问题以及社会文化的断裂感,人们在断裂的空隙中茫然失措。所以,当《吾国吾民》确立林语堂在英语世界的一流作家的影响之后,他迅速变成了正在抵抗日本入侵的“自由中国”的最重要代言人之一,而这一切都被掩盖在性灵幽默的标签后面。
林语堂先生一生萍踪浪迹,故乡草木葳蕤有灵,十里蕉林助他走向西方的自由彼岸,散发着永恒的清香与诗情,成为无数后世追慕者的精神修习地。大师的浪漫主义精神内核——理想主义和自由精神就在这十里蕉林中孕育,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理所应当。这些芭蕉与大师结缘,便成为文学梦的阐释者与见证人。我相信,晚年身居台北的林语堂,梦中会有芭蕉伞轻轻摇曳,故乡的那轮弯月亮就挂在树梢上,成为星光下的抚慰。因了这一弓一弓的弯月亮,大地变得壮硕而丰美,它们的根脉连向整个广阔无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