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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羊》大江健三郎(日本)

时间:2015年02月16日 来源:中国文艺网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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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初冬深夜的马路上,雾粒宛如坚硬的粉末吹打着脸颊和耳垂。我把当家庭教师用的法语语法初级教材塞进风衣的口袋里,蜷缩起身子,等着开往郊外的末班公共汽车像船一样从雾中摇荡过来。

  乘务员挺直的脖颈上有一个粉色的像兔子性器那样的疙瘩,透出一股温柔娴静的女人味道。她朝我指了一下汽车尾部一个靠边的空座席。我在往那儿走的过道上,一脚踩在一位膝盖上摊着一沓子小学生试卷的年轻教师耷拉着的雨衣下摆上,不觉闪了个踉跄。我疲乏不堪,再加上困倦,几乎保持不住身体的平衡。我含混地低着头,在一帮喝醉了酒返回郊外兵营的外国兵们占据的后座席狭窄的空隙里坐了下来。我的腿紧贴着外国兵那肥大结实的屁股。车内温暖湿润的空气揉搓着脸上的皮肤,不一会儿,疲劳和微弱的安心感便搅在一起了。我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眼里流出了甲虫体液般白色的眼泪。

  往座位边上挤我的醉醺醺的外国兵们很兴奋。看上去他们都很年轻,有着牛一样湿润的大眼睛和窄小的额头。一个穿着黄褐色衬衫、衣领紧勒着红脖颈上厚厚脂肪的士兵,膝盖上坐着个个儿不高脸庞却挺大的女人。他一会儿和旁边的士兵大声争吵着什么,一会儿又凑在女人那枯树枝般没有光泽的耳朵旁热心地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

  那女人也喝醉了,晃着肩膀摇着头缠着士兵鼓起她那娇嫩的嘴唇。旁边看着的士兵发疯似的大声笑着哄着。坐在车厢两侧窗边长椅上的日本乘客都从吵闹的士兵那里移开了视线。看那个坐在外国兵膝盖上的女人的样子,似乎刚才还和那个外国兵吵过。我把身体倚在硬座席的靠背上,为了不让脑袋撞在车窗玻璃上,把头垂得很低。汽车一跑起来,寒冷又悄无声息地侵入车内的空气中了。渐渐地我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忽然,耳边又响起了一阵喧闹的笑声。那个女人从外国兵的膝盖上直起身来,在他们的叫骂中像要摔倒似的倚在我的肩上。我呀,也是东洋人哪。哎呀,你干吗呀,真烦死人了!女人用日语喊着,那柔软的身体压在我的身上。你们少耍弄人……

  刚才让女人坐在膝上的那个外国兵猴子似的把长腿向两边撤着,一脸尴尬的表情盯着我和那个女人。

  你这畜生,当着这么多人面儿你给我弄什么呀!女人烦躁地朝闷声不响的外国兵们摇头嚷着。

  你往我的脖子上弄什么玩意儿,脏死了!

  乘务员板着脸把头扭向了窗外。

  你们脱光了看看,连后背都长着毛呢。女人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我要和这孩子睡!

  坐在车前部的日本乘客——穿着皮夹克的青年、筑路工模样的中年人,还有那些公司职员们都回过头来望着我和那个女人。我缩着身子,朝那个立着雨衣领子的教员送去受害者软弱轻柔的微笑,教员却回给我充满了责备的目光。我感觉到外国兵们似乎不太注意那个女人,开始把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来了,耻辱和困惑使我浑身发热。

  好啦,我要和这个孩子睡呢。

  我想躲开她站起来,可她那干枯而又冰凉的胳膊却搂着我的肩膀使我摆脱不开。女人露出柿子色的牙齿,朝我脸上喷着带有酒气的唾沫星子嚷道。

  你们去骑牛屁股吧,我就和这小家伙了,瞧!

  我直起身推开女人的手臂。这时,公共汽车突然咯噔倾斜了一下,为了不让身体摔倒,我一把抓住了窗玻璃上的横杆。相当短暂的一瞬的反应,结果那女人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突然滑下去,叫了一声,仰面朝天地摔倒在车厢地板上,细小的短腿吧嗒吧嗒地乱蹬。她袜腰上那不自然隆起的腿肚子冻得发青,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不知所措地呆呆看着她。她那样子就像搁放在肉店铺着瓷砖的柜台上被水弄湿了的光屁股鸡突然扭动起了身子似的。

  一个外国兵马上站起来伸手拉起那女人。那个外国兵扶着脸上突然没了血色、咬着冻僵嘴唇喘着气的女人的肩头朝我瞪着。我刚想说句道歉的话,结果在那些外国兵的怒视之下,那话咽到嗓子眼里没能说出口。我摇摇头正想坐到座席上,肩头却被外国兵那粗壮的手腕抓住猛地一拽,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下。我看到外国兵栗色的眼睛里喷出了愤怒和醉意的火花。

  外国兵叫喊着什么,可我对他那突然袭来的齿音多又凶猛的话一点儿也反应不过来。外国兵一瞬间忽然静下来瞅着我,然后又发出了更粗野的喊叫。

  我狼狈不堪,只是看着外国兵那晃动的坚硬脖颈和鼓胀的喉结,但他说的单词却一个都听不懂。

  外国兵抓住我的前襟一边摇晃一边叫喊,我强忍着学生服衣领勒着脖子的疼痛,却无法从拽着我衣领的外国兵那长着黄褐色粗毛的手臂里挣脱出来。他疯狂地喊叫着,唾沫星子喷在我仰起的晃荡的脸上。突然,他又往前一搡,我的脑袋便撞在车窗上,摔倒在后部座席上。我像个小动物似的蜷着身子。

  外国兵像是高声命令什么似的叫喊了一声,忽然,嘁嘁喳喳的声音静了下来,只有引擎转动的声响。倒在座席上的我扭过头来一看,那个年轻的外国兵手里紧紧握着把闪着锋芒的刀。我慢吞吞地直起身,面对着插着武器的腰部微微起伏着的外国兵和他身边板着苍白面孔的女人。车上的日本乘客和其他外国兵都默默地瞅着我们。

  外国兵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句话,可是我的耳朵只能听到他那热血沸腾的声音。我摇了摇头。外国兵不耐烦地又一次重复起那过于生硬但意思很明确的声音。我理解了那句话的意思后,突如其来的恐怖立刻攫住了我的心脏。向后转,向后转!他要干什么呢?我按照外国兵的命令朝后转过了身。后部宽大的车窗外面,雾好像沿着卷起的旋涡流动着。外国兵用他那生硬的声音又叫了起来,但我却一点儿也听不懂。当外国兵反复叫着那句有着卑俗语感的俗语时,我周围的外国兵们便像发作似的响起一片喧笑声。

  我只是把头转过来看着外国兵和那个女人。女人已经恢复了那活泼又淫荡的表情。外国兵故意夸张地作出威胁的动作,就像一个执拗的孩子似的喊着。我呆若木鸡似的感到恐怖在消逝,可外国兵的意思我却一点也不懂。我慢慢地转过头,从外国兵身上移开视线。他不过是和我开个玩笑吧,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但至少没有什么危险了吧,我望着车窗外面流动着的雾琢磨着。他们大概让我这么站一会儿,就会放了我吧。

  不过,外国兵那坚硬的手却抓住我的肩膀,剥动物皮似的扒下了我的风衣。几个外国兵哈哈笑着帮着他,我却任凭他们摆布,一点儿也动弹不得。接着,他们又粗暴地解开我裤带,拽下了我的裤子和裤衩。为了不让裤子褪下去,我把两个膝盖朝外叉开。我的两只手腕被拉向两边,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了我的脖子。我弯着背低着头,像一只四条腿的动物似的在喧笑的外国兵们面前露出了屁股。我挣扎着,但两只手腕和脖子都被紧紧按住了,两腿也被裤子绊着动弹不得。

  屁股冰凉。我感到我在外国兵的眼前撅着的屁股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并逐渐变得发青。尾骨上有一块坚硬的铁轻轻抵着,当汽车一震动,疼痛便痉挛似的扩展到整个后背。从年轻的外国兵的表情里,我明白了他是用刀背顶着那地方的。

  我看到了被压得低垂着的脑门前的自己的阳物,仿佛已经冻僵了。狼狈过后的燥热的羞耻浸遍了我的全身。我气愤得像小时候那样生着闷气,可是,当我焦急地想从外国兵的手腕里挣脱出来时,我的屁股也只能稍微地挪动一点儿。

  外国兵们忽然唱起歌来,他们杂乱不齐的歌声和对面坐着的日本乘客那哧哧笑声也传进了我的耳朵。我整个被压垮了,手腕和脖子的压迫感稍有点儿放松,但我却连抬起身子的力气也没有了。鼻子两侧一点点地流下了黏稠的眼泪。

  外国兵们反反复复地唱着一支很简单的像童谣似的歌,并打拍子般地一下一下拍打着我在寒冷中开始失去知觉的屁股,笑声不绝于耳。

  打羊,打羊,啪,啪!

  他们用地方腔调很重的外国话劲头十足地反复唱着。

  打羊,打羊,啪,啪!

  一个拿着刀的外国兵朝车厢前部走去。其他几个外国兵也去给他助威。日本乘客们越发忐忑不安起来。外国兵就像整队的警官那样颇有权威地发出不断的叫喊声。这时,蜷着身子的我也明白了他们想干的事。当我的脖子被按着重新扭向前面的时候,便和那些站在车内中间通道上、忍着车的晃动叉开两腿弯着腰裸露着屁股的“羊”们并排站在一起了。我是排在他们行列尾部的“羊”。外国兵们狂热地唱着喊着。

  打羊,打羊,啪,啪!

  这样一来,每当汽车晃动的时候,我的脑袋就和眼前的有着褐色斑点的职员那冻得僵硬的瘦屁股撞在一起。汽车突然一个左转弯停了下来。我的脑袋一下子向前栽去,撞到正在往上提袜子的职员的小腿肚子上。

  前面突然传来急速打开车门的声音。乘务员发出惊恐的孩子般刺耳的悲鸣,向黑暗的夜雾中跑去。我蜷缩着身子听着那幼小而又声嘶力竭的惨叫声渐渐地消逝,没有谁去追赶她。

  算了,算了。外国兵的女人把手放在我的背上低声说。

  我像狗似的摇着头,仰脸看着她那无聊的表情,又低下头和我前面排着的“羊”们保持一致姿势。女人自暴自弃般地放开嗓子和外国兵们合唱起来。

  打羊,打羊,啪,啪!

  终于,司机也摘下白手套,脸色阴沉地解下裤子,露出了圆圆的肥大的屁股。

  有几台汽车从我们的公共汽车前横穿了过去。也有几个男人骑着自行车,朝布满了雾气的窗玻璃里望了望。那不过是个极平常的冬天的夜晚。只是,我们却在寒冷的空气中光着屁股示众。实际上,我们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已经站了好久了。忽然,唱累了的外国兵领着女人下了车。撇下了我们这些撅着屁股的人们,就像风暴过后残留在荒野上那些被吹倒的光秃秃的树。我们缓慢地直起身来,忍着腰和后背的疼痛。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我们成了“羊”。

  我望着像沾满了泥土的小动物似的落在车厢地上的我那旧风衣,提起裤子系上了皮带。之后,又缓慢地拾起了风衣,抖搂掉上面的灰尘,低着头走回到车厢的尾部座席。我感到裤子里的屁股疼得火烧火燎。我精疲力竭,就连风衣也懒得穿上。

  被当成了“羊”的人们都慢吞吞地提上裤子,系上皮带,又返回到座席了。“羊”们垂着头,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浑身颤抖。于是,没被当成“羊”的人们,反过来却用手指托着血往上涌的脸颊看护着“羊们”。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坐在我旁边的职员掸掉裤脚上的尘土。然后,用神经质般颤抖的手指擦着眼镜。“羊们”几乎都坐到尾部座席上聚成了一堆。教员等没有受害的人们坐在车厢的前半部,围成一圈望着我们。司机也和我们并排坐在尾部座席上。我们就那么默默地等了一会儿,但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个乘务员姑娘也没有再返回来,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于是,司机又戴上粗白线手套返回了驾驶室。车一开,车前部又活跃了起来。他们——前半部坐着的那些乘客们小声地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盯着我们这些受害者。我发现特别是那个教员,他用灼热的眼光看着我们,嘴唇也在不停地颤抖。我把身子埋在座席上,为了避开他们的视线,我低下头闭上了眼睛。屈辱在我的体内像一堆石头块似的,开始不管不顾地拱了出来。

  教员站起来朝后部座席走了过来。我就那么一直低着头。教员把身体紧靠在玻璃窗的横梁上弯着身和公司职员们说着。

  那帮家伙弄得也太不像话了。教员慷慨激昂地说。他仿佛代表了坐在汽车前部的乘客——那些没有受害的人们似的,义正词严又充满了热情。

  这哪是人干的事啊!

  公司职员沉默地耷拉着脑袋,注视着教员的雨衣下摆。

  我为自己刚才没吭一声地看着感到害羞。教员温和地说。那块儿疼吗?

  一个公司职员颜色很不好看的喉结上下抽动着说,我哪儿也不疼,就是让人家把屁股给露出来了。别管我好吗?说完公司职员就咬紧了嘴唇不再吱声。那帮家伙干?那么热心地干这种事儿呢?我真不明白,教员说。像摆弄动物似的耍弄咱日本人开心,能说是正常吗?

  坐在公共汽车前部座席的一个没有受害的乘客站起来走到教员身边,也用那种磊落的热情的目光瞅着我们。接着,所有坐在前部座席的被兴奋烧红了脸颊的男人们也都走了过来,和教员们站在一起。他们身体往前倾着,聚集一起俯视着我们这些“羊们”。

  这样的事儿在这公共汽车上经常发生吗?一个乘客问。报纸上没登过,不清楚。教员回答说。恐怕这不是头一次吧。他们干得挺熟练的呢。

  让女的露露屁股嘛,俺还能理解。一个穿着很硬实的鞋、筑路工模样的男子一本正经地愤愤地说,把男的裤衩扒下来打算干什么呀?

  讨厌的家伙们。

  这事儿咱不能不吭声地放过去啊!筑路工模样的男人说。如果不声不响的话,这不是要把他们惯成毛病了吗?

  站着的乘客围着我们义愤填膺地说着,就像围猎时追赶野兔的一群猪狗。我们这些“羊们”温顺地垂着头坐着,一声不响地听凭他们数落。

  应该去报告警察呀!教员像是给我们打气似的用激昂的声调说。哪个兵营一查就能知道吧。即使警察不出动的话,被害者们集聚起来,准保也能形成舆论。

  那样的例子别的地方也有过。教员周围那些没有受害的乘客们响起一片嗡嗡的赞同声,我们这些坐着的人却沉默不语地耷拉着脑袋。

  报告警察去吧,我来作证人。教员手掌搭在那个职员的肩膀上蛮有信心地说。那架势似乎也代表了别的乘客的意志。

  我也来作证。另一个乘客说。

  去吧。教员说。怎么样,你们不要像哑巴似的不声不响啊,站起来!

  哑巴,我们突然竟也哑口无言了。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我的喉咙就像唱了好长时间歌那样干渴,声音在发出之前就消失了。屈辱又如铅一般沉重坚硬,使我连身子也懒得动弹一下。

  我觉得不该沉默。教员在一直垂着头的我们的身边显得很焦躁。话说回来,我们不吭声地看着也是非常不应该的。软弱顺从的态度必须抛弃掉!

  应该让那帮家伙尝尝我们的厉害。一个乘客赞同着教员的话说。我们支持你们。

  可是,坐着的“羊们”谁也不想回答他们的激励,都低着头一声不吭。他们的声音像被透明的墙壁挡住了,一点也没有引起反应。

  被侮辱受耻笑的人们必须团结起来!

  我抬头看着教员,突然的愤怒使我浑身发抖。“羊们”动了起来。一个穿着红色皮夹克蹲在角落里的“羊”倏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僵硬,一下子扑向教员。他揪住教员的衣领,狭小的张开的嘴唇喷着唾沫星子怒视着教员,但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教员毫无反抗地垂着两只手,脸上的表情很吃惊。周围的乘客们也很惊讶,但谁都闷声不响,没有人上前制止那个男子。那个男子像是咽下了一句骂人话似的摇摇头,照着教员的下巴狠狠地击了一拳。

  职员和另外一个“羊”抱住了正要朝倒下的教员那儿跳过去的男人的肩膀,那男人立刻泄了气似的瘫软下来,又无精打采地返回了座席。等一声不响的职员们坐下来,“羊们”又都像疲惫的小动物似的悄悄地耷拉下了脑袋。站着的乘客们也模棱两可地默默返回了前部座席。他们中间昂奋的情绪逐渐又冷却下来,那之后坏心绪便像粗糙的渣滓堆积起来了。倒在地下的教员爬起来,用多少带点怜悯的目光注视着我们,然后仔细地掸掉大衣上的灰尘。他已经不再想和谁说什么,不时地转过他那残留着红潮的斑驳的脸来瞅着我。我为刚才看到被打倒在地的教员时对自己竟仿佛所受的屈辱有了一点消解似的念头感到可耻。这样一想更觉得痛苦。我的身体太疲乏了,而且感到寒冷袭人。我咬着嘴唇睡着忍受着,身子听凭汽车断断续续的颠簸。

  汽车在市区入口处的加油站前停了下来。看着职员和我的那些伙伴“羊们”及别的乘客都下了车。司机没有代替乘务员收票,有几个人下车时把又小又薄的车票团成一团扔到了乘务员的座席上面。

  汽车又开了起来。我发现教员的视线仍然执拗地纠缠着我,不由得有些胆怯。教员明显地想和我说什么。我不知道怎么甩开他好。我躲开教员的目光,扭过身去望着后部宽大的玻璃窗。玻璃窗都被细密的雾粒蒙住了,像一面昏暗的镜子木然地映照着车内的一切。那里面仍然可见正在注视着我的教员的脸,我被一种无法摆脱的烦恼攫住了。

  在下一个停车站,我几乎跑着下了汽车。通过教员的身边时,我像躲避传染病似的扭着头挣脱了教员那纠缠不休的视线。雾沉淀在人行道上,空气宛如有着淡淡密度的水。我把风衣的领子紧紧地拽紧在喉头抵御寒冷,望着汽车车尾卷着缓慢的雾的旋涡远去,一种凄惨的安逸感油然而生。回过头用手掌擦着玻璃看我的职员的身影雾蒙蒙地浮现在汽车的尾部。

  我感到了一种和亲属离别般的情感的震撼,啊,那些在同样的空气中露出了屁股的同伴们啊!不过,我又为自己那种很低俗的亲近感感到难为情,从车尾窗玻璃上移开了目光。不能让在温暖的客厅里正等着我的母亲和妹妹觉察出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屈辱,我必须打起精神来。我把大衣裹紧,像无忧无虑的孩子那样突然毫无理由地决定跑起来。

  喂,你……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喂,你等一下啊。

  那个声音又返了回来,我又面对着那已经迅速离我远去了的讨厌的“受害”。我一下子泄了气,耷拉下肩膀。那声音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那个穿着雨衣的教员的声音。

  等一下啊。教员要舔湿干冷的嘴唇似的伸出舌头,用特别温和的声音连声叫着。

  从这个男人身边逃脱是很难的,我充满了这种预感,无力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教员微笑着,他体内充满了奇妙的威力;令我感到整个被包裹住了似的。

  那事我想你不会忍气吞声吧?教员很谨慎地说。别的家伙都不吭声,只有你不想忍气吞声要和他们斗一斗吧?

  斗?我吃惊地注视着教员的脸,薄薄的皮肤下潜藏着重新燃烧起来的情感。那一半是抚慰一半是强迫。

  我帮着你和他们斗。教员向前跨了一步说。不管到哪里我都去给你作证。

  我暧昧地摇了摇头谢绝了他的建议,教员充满了激励的手腕搭上正要走开的我的右臂。

  去报告警察,还是早点去好。派出所就在那里。

  不顾我惊慌失措的抵抗,像是拽着我似的一面迈出坚定的步子,一面朝我做了个短促的微笑。那里很暖和,我住的地方连点热气也没有。

  尽管我心中厌烦地抵抗着,但让人看上去我们挽着胳膊那样子还挺像亲密的友人。穿过人行道,朝浮现在雾中发出一道狭窄的光亮的派出所走去。

  派出所里一个年轻的警官俯身在写满了粗体字的笔记本上,热烘烘的火炉烤着他那年轻的脖颈。

  晚上好。教员说。

  警官抬起头来注视着我。我困惑地抬头看着教员,可他却像是防止我从派出所逃出去似的堵在那里盯着我。警官那充血的惺忪的眼睛从我身上移开盯到教员的身上。然后,再看我的时候,警官的眼睛就显得很紧张。他似乎从教员那里接收了某种信号。

  哎,警官就那么盯着我催促着教员说。

  出了什么事?

  和兵营的外国兵有关。教员试探着警官的反应缓慢地说。被害人就是他。

  兵营?警官显得有些紧张。

  这些人遭受了外国兵的暴行。

  警官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马上全身上下地扫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我的皮肤上寻找殴打的迹象和刀伤,那些伤痕毋宁说是潜藏在我的皮肤表面下边的,而且我也不想让他人用手指来搅和它。

  请等一下,我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好。好像忽然被不安笼罩住了,年轻的警官说着站了起来。兵营的问题得慎重处理。

  警官走到编着藤条间壁的最里间去了。教员伸出胳膊拍着我的肩膀。

  咱们也慎重点。

  我沉默地低着头,感到火炉的暖气烤在冻得发硬的脸上,皮肤像搔痒痒似的舒缓开来。

  中年警官随着年轻的警官走进来时,还揉着惺忪的睡眼,作出努力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样子。然后,他转过疲劳的肌肉松弛的脖子瞅着我和教员,并示意我们坐下。我像没看见似的没有坐,教员屁股刚沾了一下椅子,又像是监视我,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警官们一坐下,便有了一种讯问的气氛。

  你被兵营的士兵打了?中年警官问。

  不,没有被打。教员撅着被穿红皮夹克的男子打了一拳还有些青黑色的下巴说。是比殴打还厉害的暴行。

  怎么回事?中年警官问。那是什么暴行呢?

  教员用鼓励的眼光注视着我,但我仍然一声不吭。

  在公共汽车里,一帮喝醉了酒的外国兵把这些人的裤衩给扒下来了。教员气愤地说。而且,让人光着屁股撅着……

  羞耻像打摆子似的使我周身抖动起来。风衣口袋里我攥起了开始颤抖的手指。

  光屁股?年轻的警官疑惑不解地问。

  教员踌躇地看着我。

  屁股受伤了吗?

  用手掌啪啪地拍打了一顿。教员断然地说。

  年轻的警官忍住笑,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

  到底怎么回事?中年警官充满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我说。是不是闹着玩呢?

  我们一愣。

  就是啪啪地拍打两下光屁股,那也死不了人哪。中年警官顶了教员一句。

  死是死不了啊!教员激动地说。可是,那是在满是人的公共汽车车厢里,露出屁股像狗似的撅着。

  羞耻在体内发热,低着头的我也感到警官在教员面前有点发怵。

  他们威胁你了吗?年轻的警官劝解教员似的说。

  拿着一把挺大的尖刀。教员说。

  确实是兵营的外国兵吗?年轻的警官声音含着热情地说。请说详细一点。

  于是,教员把公共汽车里的事件详细述说了一遍。我低着头听他说。

  在警官们好奇的眼睛里,我感到我的裤子和鞋好像又都被脱掉了,像鸟似的撅着毛棱棱的屁股。

  真是太不像话了。露出黄牙的中年警官并不掩饰猥亵的笑说。别的人就那么看着吗?

  我……教员从紧闭着的齿缝间挤出像呻吟般的声音说。看的时候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你下巴被打了吧?年轻的警官扫了教员一眼说。

  不,那不是外国兵打的。教员不高兴地说。

  那么,请填写一下受害登记好吧。中年警官说。然后,我们再认真地讨论一下这事件该怎么处理,否则很难办。

  这算不上什么难处理的麻烦事吧。教员说。很明显,他们就是使用暴力让人当众出丑。总不能忍气吞声吧。

  法律上能怎么样呢?中年警官打断教员的话说。你的住所和姓名?

  问我吗?教员问。

  我们想问受害者本人。

  我吃了一惊,使劲地摇摇头。

  怎么?年轻的警察不解地皱起眉头。

  绝对不能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我考虑。我为什么要跟着教员进派出所呢。如果这样精疲力竭地任凭教员摆布的话,我自己所受的屈辱岂不成了四处做广告的宣传了吗?

  说吧,你的住所和姓名。教员扳着我的肩膀说。我们还要起诉他们。

  我躲开教员的手臂,但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自己没有起诉的意思好,紧紧地咬着嘴唇,忽然间我又成了哑巴。闻着烤炉的味道我有点想呕吐,心里在烦躁不安地默默念叨快点结束吧。

  受害的不光是这个学生。教员仿佛改变了主意似的说。我以证人的形式报告这个事件可以吗?

  如果受害者本人不说,我们也无法听取那种含混的说法。按理说报纸也不会接受的。中年警察说。又不是杀人、行凶什么的,不过拍拍光屁股,唱唱歌罢了。

  年轻的警官忽然转过脸去,忍住了笑。

  喂,你怎么了?教员焦急地问。

  我想就那么埋着头走出派出所,可教员却在我的通路上叉着腿堵着我的去路。

  喂,你听着。他用起诉一样的声音坚定地说。得有一个人为这个事件作出牺牲。你是想在沉默中遗忘掉它吧,我看你还是下决心为此付出点儿牺牲吧,做一头牺牲的羊!

  做羊?我对教员的话很气愤,可他还努力热心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并且露出了恳切与和善的表情。我还是固执地闭口不说一句话。

  你不要不吭声,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喂,你怎么了?

  明天也可以。中年警察注视着互相瞪着又不言语的我们站起来说。你们两个把话说清楚后再来。那时候,你们是否起诉兵营的外国兵我就不清楚了,可是……

  教员反驳警官说了句什么,但警官厚厚的手掌还是搭在我和教员的肩上,像送熟客似的把我们推了出来。

  明天的话,不晚吧?那时候,我们准备得更充分一些。

  我今天晚上就……教员急忙说。

  今天晚上不是大体上听了一遍吗。警察有点动感情地说。而且,直接的受害者并没有起诉的意思吧?

  我和教员出了派出所。从派出所里发出的灯光变得很浓,被映照着光晕的狭窄的雾包裹着。

  我沉默着走进光雾之外的冰冷黑暗的夜里。我又困又乏。我多想快些回到家里,默默地和妹妹们一起吃已经等了我很久的晚饭,然后再把自己的屈辱紧紧地搂抱在胸前,蜷着身子钻进被窝里睡上一觉吧。到了第二天大概也许就会好点了吧……

  可是,教员却紧跟着我来了。我加快了脚步,而教员那有力的脚步声就在我的身后响着。我回过头来,盯了一会儿教员的脸,教员的眼光灼热而又有些烦躁。雾粒牢牢地沾在他的眉毛上闪着光。

  你为什么在警官面前一声不吭,为什么不告发那些外国兵?教员说。沉默就能忘掉一切吗?

  我从教员的脸上移开视线,趋身快步走了起来。我决心无视后面跟来的教员。我板起面孔走着,也不拂去贴在脸上的冰凉的雾粒。道路两侧所有的商店都熄灯打烊了。只有我和教员的脚步声在被雾气裹住的无人的街道上响着。在离开人行道要拐进我家的那条路时,我回头扫了一眼教员。

  如果你想不声不响地谁也不让知道的话,你就太卑怯了。教员好像要等着我回头似的说。你这态度不是彻底屈服于那些外国兵吗?

  我故意装出没有听见教员的话的样子跑进了胡同,但教员也快步紧紧地追上来了。他也许打算一直跟到我家查明我的姓名。我扫了一眼自己家亮着的门灯,从那前边走了过去,在胡同的尽头拐了个弯又走回到大街上。教员也放慢了脚步跟着我。

  告诉我你的姓名和住址。教员在我的身后喊着。因为过后还要和你联系,商量今后的作战方针。

  我被愤怒和烦躁一股脑儿罩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我风衣的肩头已经被雾打湿,变得很沉重。脖子触到上面冰凉凉的。我一边发抖一边无言地走着。好长时间我们就那么走着。

  走到市里的繁华街时,我看见娼妓从暗处像动物似的伸出脖子在等着我们。为了避开她们我上了车行道,并且就那么横穿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天很冷,我无法忍受下腹部激烈的抽搐,犹豫了一阵儿,终于在一个水泥墙墙角撒了一泡尿。教员和我并排站着,一边撒尿一边对我说。

  喂,只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我们不能把那事儿隐藏在黑暗之中。

  娼妓透过雾朝我们望着。我扣上风衣的纽扣默默地往回走。教员和我并肩从那儿走过去的时候,娼妓朝我们甩过来一句简短的脏话。被雾刺激的鼻孔黏膜疼痛地发出微微震颤,我被疲劳和严寒击垮了,腿肚子变得僵硬,鞋里肿胀的脚也疼了起来。

  我必须谴责或用我的腕力来抗拒教员的跟踪。可是,我就像一个哑巴失去了语言,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对和我并肩一起走着的教员只是绝望地生着气。

  我们再次来到往我家那边去的路口时,夜更深了。我多么想钻进被窝里好好地睡上一觉啊,这愿望太强烈了。我从那儿走过去,再往远走实在是我难以忍受的。这念头忽然涌上来不断地占据了我的脑海。

  我咬着嘴唇突然猛地撞了教员一下,就朝着黑暗狭窄的胡同里跑了进去。两侧院墙里的狗狂吠起来。

  我仰着下巴大口喘着气,一边跑着,一边喉咙里发出悲鸣般的声响。侧腹开始疼痛起来,我用手按住它往前跑。

  在路灯光像雾似的淡淡照亮的街拐角处,我被身后伸过来的有力的手臂搂住了肩膀,像是要抱住我似的,教员把身体贴了上来,大口地喘着粗气。于是,我的鼻子和口里也喘出了白色的消融在雾中的呵气。

  今晚,看来要被这家伙纠缠着在冰冷的大街上无休无止地一直走下去了,我精疲力竭地想。我的身体变得沉重而无力,体内充满了烦躁和悲哀。我使尽全力挣脱开教员的手腕。可是,教员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就耸立在我的面前,那意思是绝不放开我。我和教员对视了一会儿感到绝望极了。怎样才能不让失败和悲哀流露出来呢?该如何是好呢?

  你为什么非要隐瞒自己的名字呢?教员疲倦的声音嘶哑地说。

  我沉默地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和意志怒视着教员。

  我要查明你的名字。教员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说。忽然,眼泪从他愤怒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要把你的名字,还有你受到的屈辱,都公开出来。并且,要让那些士兵,让他们那些人都无地自容,不把你的名字搞清楚,我决不离开你。

  (1957年)

(编辑:孙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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