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首页幻灯

知名作家群体走进雅安 作品反映灾后重建成就

时间:2016年07月22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

芦山·芦山

□ 高洪波

  也许同名的缘故,网上点击“芦山在哪个省”,页面出现的全是江西庐山,有一个仙人洞的名山。芦山就这样被遮蔽,有意无意地被遮蔽了。

  当然,芦山肯定遮不住,不仅仅是由于三年前那场震惊全国的地震,虽然我们一行作家专为这场地震而来,也在地震纪念馆仔细参观,我甚至还在一大幅照片下留影,这张照片是一群欢笑的芦山儿童,背景是全黄的油菜花及新建的楼房,在湛蓝的天空中,我仿佛听见了这群芦山儿童快乐的呐喊,他们高举双手,迎接未来的生活,这幅照片中有一行意味深长的标题:“每个人都要有梦想,有梦想就会有创造。”

  倚定这幅巨大的照片时,我感到背后有一股暖流在涌动,作为一个走访过汶川大地震惨痛场面的作家,我一度认为此生不会再有那种痛彻肺腑的体验。所以面对不足二百人死亡的芦山地震,我最初的感觉是平静、淡定,可是参观完地震纪念馆后,又到白伙新村踏访,看到震后重建的农舍(应该是豪宅)及农民们满意的笑容与幸福的生活时,我知道共和国经过八年的救灾机制,已经更加迅捷、完善和人性化,正是这套机制,让芦山灾民的生活水准一次性飞跃五十年!

  2009年5月,我随中国作家访问团回访震后一年的汶川灾区,在安县我看到漂亮的农舍,脱鞋方能进屋,房主人开心地宣布:自己的生活水准一步跨越二十年!这个数字曾极大地震撼了我,也鼓舞了我。如今在芦山的白伙,我看到的是五十年的一步跨越,设想若没有社会主义制度,没有完善的救灾体制,这一切注定是不可能的。

  芦山是个穷县,每年八千万元的财政收入,可是因为一场地震,芦山得到的财政支持高达百亿,仅凭这个数字,就可以想象到芦山震后的巨大变化。这真是地球和芦山开了个恶作剧式的玩笑,结果却让芦山的发展与建设提前了半世纪。

  非常巧的是刚刚看到新闻,中央公布2015年对各省市转移支付的财政账单,四川省排在首位,3700多亿元,我看了之后点头认可,我知道这巨大的数额背后意味着什么,是白伙新村的美丽清洁,是芦山儿童的灿烂笑容,还有川西大地的蓬勃朝气。

  芦山在宋代叫卢山,元代称泸山,芦山的名字始于明朝。它的确没庐山有名。二十多年前出版的《中国名胜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国家文物事业管理局主编)上,芦山县有两处文物被收入书中:王晖石棺和樊敏阙。这两处全是东汉末年的文物,王晖石棺的飞龙飞虎,拓下来极为凶猛生动,曾得到过郭沫若先生的赞赏,而与它同时代的樊敏阙,更以雄健纯熟的汉隶让赵明诚及后来的康有为叹服,在书法史上有重要的位置。

  樊敏是芦山历史名人,他的身份是巴郡太守,经历过五斗米教起义,还迎接过刘璋父子入主西蜀,活到八十四岁,在那个年代绝对是个老寿星。在《中国名胜辞典》中这样介绍道:“樊敏碑,高2.5米,宽1.17米,上为圆顶,圭首作二蟠龙首。中篆书‘汉故领校巴郡太守樊府君碑’十二字。其下刻碑文,计五百五十七个字,共十八行,每行二十九字。末行低十二字,镌‘建安十年三月上旬造石工刘□□书’十五字。”

  这段文字说明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石工刘某某还是个空白。此行芦山,观赏樊敏碑及拓本,才知当年康有为已经考订出来,他说道:“《樊敏碑》为刘盛息燥书,虽非名人,然已工绝如此。”

  就这样,走一趟芦山县,石工刘盛息燥的名字填补了《中国名胜辞典》的空白,而樊敏太守也以清慎勤的操守进入了我的视野。

  其实芦山不仅有王晖和樊敏,还有三国大名人、诸葛亮的传人姜维的故事。据传姜维“心疼转加,自刎而死”后,魏兵剖开姜维腹,“其胆大如鸡卵”(见《三国演义》),而姜维这忠肝义胆归葬之地便在芦山,所以芦山有姜维墓、姜侯祠,还有每年农历八月十五姜维殉难日的祭祀活动。

  芦山博物馆的朋友告诉我们,传说姜维尸体五牛分裂,而肝胆被他妹妹姜波取回葬于芦山,姜波有武功且有主见,才造了这座姜维墓。此事未见正史,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但天水人姜维在芦山有恁大的影响,有些出人意料。元朝人对孔明有一句赞:“诸葛未亡犹是汉”,金圣叹又补了一句赞姜维:“姜维不死尚为刘。”此话甚有见地,姜维一死,三国结束。

  川西小城芦山,除了碑帖文化、三国文化之外,应该数红色(红军)文化了。在城郊的一个村庄古城坪,我们看到了一棵参天摩云的古楠,名为“红军树”,树干有马头形状,另一处犹如龙尾,所以这小山村居然有一处“龙马广场”,当年红三十军在此驻扎,军长程世才,政委李先念,都是红四方面军有名的战将。而当年中央红军打下芦山县城休整一周后即在达维与四方面军会师,李先念迎接了毛泽东,两个共和国未来的主席相会达维桥头,背景竟然是芦山!

  芦山后来又被南下红军攻克,一住百余日,休整以后,建立政权,宣传抗日,所以芦山留下大量的红军标语,这些标语不少是刻在石碑上的,用芦山博物馆朋友们的话是“双重文物”,彰显出红军文化工作者的自信与胆识。

  最典型的是芦山双石镇双河村一首红军战士彭家模的24行题壁诗:

  别了,我的故乡,

  离情别恨,

  莫缭绕我的征裳,

  国泪乡愁,

  莫羁绊我的戎装,

  我要先踏上妖氛弥漫的战场,

  把我的热血和头颅,

  贡献给多故多难的党

  国与故乡!

  听呀,江水呜咽,

  胡骑悲秋,

  看呀,河山破碎,

  血染巴州,

  可怜我川西无辜的民众啊,

  名、天、宝暴骨无人收!!

  别了,我的故乡,

  感谢你饯行的三杯美酒,

  从此长征去,

  奋勇杀贼,

  誓死不休,

  尚得凯旋重聚首,

  勿悲切,

  诀别之悠悠!!

  此诗无题,后来彭家模亦没有找到,但毫无疑问,他对川西大地充满感情,诗中的“名天宝暴骨无人收”,指的是名山、天全和宝兴三个县。

  芦山的这首红军遗诗,在我是首次读到,可谓字字血泪,行行忠贞,诗中言了大志,也抒了别情,挥毫的红军诗人彭家模在掷笔踏上征程的时刻,绝对想不到会给予一个晚辈诗人灵魂的震撼,他来不及字斟句酌,只管凭性情和感觉信手写下去,但“勿悲切,诀别之悠悠”最后两行,让你看到红军必胜的信念,无技巧中显示大技巧,浓墨淋漓处,尽是烈士情。

  芦山,芦山,你真的不是庐山,你就是你,川西雅安的小城——底蕴丰富且美丽的芦山。

云峰寺问疑

□ 龙 一

  近日,在芦山地震灾后重建全面启动三周年之际,中国艺术报社、雅安市委宣传部、雅安市文联共同举办了知名作家雅安采风活动。现先期刊发部分采风作品,这些鲜活的文字从一个个侧面展示了芦山灾后重建的巨大成果,书写了魅力雅安的自然人文风貌。 ——编 者

  我对雅安市荥经县的云峰寺了解不多。来此之前,只听说是临济宗的禅院,住持大和尚禅净兼修,办过十几期禅修班,不收取任何费用,且遵循临济宗的高峻古法,止语、坐禅、棒喝一样不少。临济宗的祖庭我曾去过,是河北正定的临济寺,庙宇已经印象模糊,只记得开宗的义玄和尚是个有趣的人物,机锋雅俗兼具,参禅拳打脚踢,尤其擅“喝”。他说:“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师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因为形容得有趣,便很想听听他到底怎样“喝”。

  云峰寺有两座山门,一座长阶,一座短级,都是好景致。如今只开放一座,长长的石阶间筑了座青石牌坊,中间门楣上书“西蜀名刹”,左右两道门楣上是“为政以德”和“事国以忠”。史学家们在“禅宗是汉化佛教”这一点上争议不大,所争议的往往是禅宗的世俗化问题。佛教讲求“无差别”,牌坊左右两道门楣上的“口号”,其实也可以当作机锋来看,在世间如果连“忠德”二字都不肯施行,怕是棒喝都打不醒,更不必剖心见性地参禅了。

  说到棒喝,我不由得联想起义玄老和尚。义玄开悟之前跟随别号“黄蘖”的希运禅师学习,洒扫三年后被人指引去问佛法大义,黄蘖闻问举棒便打,如是者三。不久黄蘖指引义玄去问大愚禅师。义玄对大愚讲述被打之事,不知自己是否有过错。“愚曰:黄蘖与么老婆心切,为汝得彻困,更来这里问有过无过?”(《五灯会元》)禅宗公案多是当时的口语和方言,所以才容易被认为不够高雅。大愚这话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黄蘖对你像个老太婆那么热心,累得不行了,你还问自己有没有过错?”义玄思想前事,再及目下,一下子便彻悟了,于是感叹:“原来黄蘖也没掌握多少佛法。”大愚闻言一把揪住义玄的衣服:“方才还问有过无过,这会儿又说黄蘖没多少佛法,你悟到什么了,快告诉我,快说。”义玄照着大愚的肋下给了他三拳,便是将自己悟到的禅机传达给了对方。回到老师面前述说此事,黄蘖说:“大愚那老家伙多嘴多舌,下次见面必痛打之。”义玄道:“别等下次了。”上去便给了他老师一巴掌。这段满是粗俗俚语,揎袍撸袖,文武带打的公案,我每次读及,都会开怀大笑。禅宗这种教外别传,人类历史上只此一家,即便不是为了学禅,当故事看也是最高级的台词,看到得趣之处,别有收获,也未可知。

  进了山门往里走,云峰寺倚山而建,可谓步步高升。禅院极静,只闻鸟鸣,还有偶尔传来击磬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在大殿中行礼。禅房外悬挂有木制“告示”,明示:云峰寺不收食宿费,不设功德箱,不收门票,不得带酒肉入寺,不燃高香。

  大殿各处悬挂的牌匾,有不少是与“作狮子吼”相关的内容,这便是禅宗中的“喝”了。前边说的黄蘖禅师的老师百丈怀海禅师年轻时参访马祖道一禅师时,便被马祖大喝一声,耳聋三日。这“喝”与“棒打”一样,掌握的是契机,拿捏的是分寸,否则,吼哑了嗓子,打破了头,也是无用。至于这“棒喝”的契机、分寸在哪里?在下不知。只听说,在云峰寺的禅修班里做功课,是棒喝兼行的。《临济义玄禅师语录》中记载,义玄问乐普(也作洛浦):“来了两个人,一个擅棒,一个擅喝,你觉得哪个亲近些?”乐普:“哪个都不亲近。”义玄:“必须得亲近一个呢?”于是,乐普抢了义玄最擅长的“喝”,大吼一声,而义玄则举手便打。这段公案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我是参不透。这种后现代主义哲学喜欢的课题,并非在下的长处,其实后现代主义哲学是以语言学为基础,他们也未必能解决得了这类难题。然而,人类文化历史中,凡属难题,都极具趣味性。不论是禅宗公案,还是诸子百家,闲来读上几句,总比让网络上的垃圾信息害眼要受益些。

  此次探访云峰寺,我原是带着满腹疑问而来,佛家称此类疑问为“迷”,简单说就是现代社会人的全部身心负累和不明白。今天恰好是高级禅修班出关的日子,住持大和尚为学员们做完总结,便请我们进去吃茶。我虽疑问满腹,但只问了一个问题。我问:“五千年来生活的本质从来没有发生变化……禅宗是不是汉文化传统给自己开的药方,所谓对症下药?”住持大和尚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你现在看到的善恶都是假相,是假善假恶……请茶。”不知住持大和尚这番话是否算是“喝”,在下保证,绝没有顿悟。然而,经此一问一答,在下对于“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句老生常谈,却有了些许新鲜看法,可谓此行不虚。

汉源杂记

□ 胡学文

  1

  雨仍然下着,在去汉源的路上。从机场出来,脸上便湿漉漉的。我略略仰起头,力图使湿润的面积更大一些。我住在一个少雨的城市,快十年了,原本以为自己像沙漠里的骆驼刺或者胡杨,对雨的记忆和感觉已经淡漠,踏上蜀地,被细雨包裹,贪婪突然释放,才知道自己不是胡杨,更不是沙漠,不过是干旱太久,对湿润的感受退化而已。在雅安城,我听着雨声进入梦乡。参观茶博物馆,雨在下;到蒙顶山品茶,雨在下。雨倒不是很大,丝线缕缕,漫天飞舞,果真有些雅味呢。

  抵达汉源已是黄昏,雨断断续续、犹犹豫豫的,欲离去又恋恋不舍的样子。陪同的作家锡荣带我们就餐,酒馆名贡椒鱼。舌尖上长出文化,吃货这个词便有了炫耀意味,因而更像资格证。我是不够格的,但面对勾引食欲的贡椒鱼,终是胃口大开,比吃货更甚。汉源是花椒之乡,从唐代开始便上贡朝廷,贡椒得名于此。皇家,当然是选最好的。汉源贡椒,以子母椒为主,每颗花椒腋下都生长着一颗小花椒,像母亲牵着孩子,形奇,色重,味道独特。河鱼够鲜,贡椒够香,贡椒鱼自是色香味俱全。热气腾腾的盆子里,贡椒如珠,上下翻滚。汉源人对花椒情有独钟,放那么多花椒,还备有金红的花椒油,同行的李凤连给我舀了两勺。两块鱼吃下去,嘴唇便麻得没了感觉。既然入川,自然要领教川味之王的厉害。即使吃相不雅,也顾不得许多了。

  饭后散了会儿步,雨又淅淅沥沥地飘洒起来。走近雅安,进入汉源,我的兴趣在那个夜晚浓浓烈烈地盛开。

  2

  清早,雨停了。黑云低悬,天空湿漉漉的,似乎碰碰雨就会落下来。汉源城建在半山上,高高低低,层次分明,是一座立体城。盘山道于我当然不陌生,但走县城的盘山路还是第一次。我本是想看看山脚的大河,折了数个弯只闻水响不见河床。担心友人等得心急,终是怅然折返。其实,我更想看的是沉睡在水底的城,那个叫富林的地方。

  宾馆对面的牛杂店已经开始营业,三五食客均埋着头,看不清面目。旁侧的门廊挂着两扇牛肉,一老妇手持尖刀,旁若无人地削割。肉铺自是见过,吊着的肉多是一块块的,而老妇面前的肉长如门板,像是整头牛都悬吊起来。老妇俨然是刨丁的化身。

  牛,也算是汉源历史名片。汉源在秦朝叫笮都,又名旄牛夷,汉武帝时设旄牛县、笮都县。毫无疑问,两千年前,汉源人就开始吃牛肉。是不是也有这般情景?雨后的清晨,老妇将牛肉悬挂在门廊,毫不理会一旁的过客?我久久驻足,恍惚间,似乎坠入时空隧道,竟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3

  羊圈门距清溪古镇数公里,是茶马古道上的驿站。准确点儿说应该是“王建城”,但我更喜欢羊圈门这个名字,低调,沧桑,却浸着人间烟火气。

  如今的驿站只剩两座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一处的门板缺了大半,茬口处旧的蘑菇萎缩如球,新蘑菇不可一世地冒出来。曾经是马帮、背夫的过夜场所,也曾繁闹,此时却成了蘑菇恣意生长的天堂。

  石块铺就的茶马古道尚在,不过是多了些葳蕤的草。中国的茶马古道有川藏道、滇藏道、青藏道三条,而川藏茶马古道又分大路和小路,经过羊圈门的是大路,又称官路。据说秦汉时期便已开凿,始于雅安,经荥经,抵清溪后折转向西,抵康定,再进入藏族聚居区腹地,全长一百多公里。

  沿茶马古道前行,锡荣不时提醒并试图护着我的胳膊,以防碰到野蛮生长的藿麻。若被藿麻咬中,皮肤会立刻红肿。我忽然想起那些赤裸臂膀的背夫,背着重物,怎么躲避藿麻呢?转而一想,在艰险的茶马古道上,藿麻算得了什么呢。

  走茶马古道的有马帮,但更多的是那些为了生计的背夫。背夫并不仅仅茶马古道上有,比如在长白山的密林中,也有背夫,当地俗称背坡,他们休息的地方名背坡哨。在写作长篇小说《血梅花》时,我写过背夫的生活。森林也好,茶马古道也好,背夫走的路线不同,但生死都在一念之间。

  锡荣的外祖父当过背夫,据他说背到康定大约走十天,多数背的是藏茶。再从当地背一些物品到清溪镇转卖,背一趟能买四十斤玉米。一个背夫一个月至少要背两趟,不然日子就过不下去。锡荣的外祖父曾遭遇土匪,钱物被抢,又被拉去作壮丁。数月后,锡荣的外祖父逃回来。我很想再得到些其他信息,关于锡荣的外祖父。但锡荣说他外祖父从来不提背夫的经历,他知道的星星点点都是外祖母讲的。我想他的外祖父定有很多传奇故事,不说必是怕把家人惊着。还有,对于背夫,那就是他们的日常,没必要说的。

  4

  清溪古镇已有千年历史,因茶马古道而繁荣,南来北往的马帮、背夫、商贾汇聚于此,吃饭,喝酒,验票,出售商品,传播各种大道与小道消息,在深巷里与相好幽会,上演着一幕幕风月故事。据说茶马古道有上三景,清风,雅雨,建昌月。清溪的柔风细雨适合谈情说爱,爱情定然生机勃勃。

  古镇,又是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刀光剑影。所以看到文庙,而且保存尚好,我是有些惊讶的。从文庙出来数十米,就是清溪老街。旁边的沟渠盖着古板,仍能听到溪水流淌的声响,就在老房子的边沿,就在脚下。

  5

  汉源,即汉水之源。汉水,也就是流沙河,是大渡河的支流。汉源的一切均与水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花果、黄牛、茶马古道、老街……还有那些枝枝蔓蔓的故事,都有水的滋养,水的护佑。

  天上雨不断,地上水长流。水,是汉源的源。

泥土的涅槃

□ 郑彦英

  关于砂器的最初记忆,在我的童年,那是一只砂锅,灰色,圆形,表面有疙疙瘩瘩的凸起,摸上去涩涩的,伸出来一个把,是熬中药的特用锅,我们村只有一只,谁家要熬药,不用打听,在村里走一遍就能找到。因为无论谁家,熬完药,就将砂锅放到自家门口的墙顶上。取者也不用问,拿去用就是,用完了,也不用还,放到自家的墙头上就行。

  我很奇怪,问爷爷:“熬药为什么一定要用砂锅?铁锅不也一样吗?”

  爷爷说:“一辈一辈人都用砂锅,你用就是了。”想了想又说:“咱村东头李胖子露能,用铁锅熬药,不但咳嗽没治好,还落了个哮喘。”

  我一惊:“这是为啥呢?”

  爷爷耐心地说:“砂锅是泥土烧成的,草药是泥土里长出来的,泥土跟泥土对着脾性,熬的药不会走味。”

  我又问:“铁锅和砂锅都是人炼出来的,脾性咋差恁远呢?”爷爷摸了摸头,想想,又摸摸头,然后笑了,说:“爷爷弄不清,你长大了得弄清,弄清了告诉爷爷。”

  我和爷爷的对话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真正弄清这个问题,却是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年夏天。

  正是盛夏七月,正是闹得江河湖海不得安宁的雨天,我冒雨到了雅安,然后又冲出雨区,直奔荥经县,去探访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砂器大师严云杰。

  到达荥经的时候已经下午7点。同行的县文联主席将我介绍给严云杰,他看向我,我朝他伸出手,他才伸出手来,握了,立即松开。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面冷的人,与这种人打交道,需要耐住性子。

  第二天早饭后,严老师在工作室门口等着我们,没有握手,也没有寒暄,只淡淡地说了一声:“来。”他端来一只砂器茶壶,几只黑砂茶碗,往磨盘上一放,将壶里刚刚沏好的茶倒进我们面前的杯子里,轻声说:“茶,可以用了。”

  我端起来,浅浅呷了一口,便觉口腔里生起温润的陈茶茶味。严老师将一旁的茶饼拿过来,茶饼上缺了一块。他说:“咱们壶里的茶,就是缺的这一块。”说着把茶饼递给我:“你闻闻。”

  我一闻,又贴得很近地一闻,才说:“完全是刚刚喝过的茶的香味。”

  严老师点点头,说:“这就是砂器的功劳。”又将茶饼让同行的几个人闻了,这才说:“我们的砂器用的是当地特有的陶土,陶土里含有丰富的矿物质,在高温烧制时熔化并产生气泡,气泡里又生气泡,所以这个壶看上去是密封的,其实是透气的,开水冲沏后,茶叶在水里分解,所有在制作过程中的杂质,往下沉淀,茶壶便将杂质吸附住,只剩下茶叶在壶里散发香味,这个味道自然又纯又正。”

  同行的朋友点头称是,我自然想到了在家乡用的砂锅,便问:“砂锅熬药,也是这个理吧?”

  严老师点了一下头,“铁锅熬药,在高温下,铁分子与药分子互相作用,药还没吃,就已经改变了性质,怎么能治病呢?”

  严老师脸上依然是我初见他时的表情,看不出笑容,但在这一刻,我觉得他这种表情,很亲切。

  有了这种亲切感,我就向严老师申请,看看砂器烧制的整个过程。严老师便带我们来到生产车间。

  我之前看过瓷器生产车间,已经完全现代化,并且不用柴火烧制,而是在一个大的电炉里烧制,温度随心控制,所以烧制精确,资质和颜色都很好。但是我在严老师的生产车间,却没有见到这样的电炉,更令人费解的是,他还是用柴火点燃炉灶,然后加煤,加柴加煤的关键步骤,都是严老师亲自操作。

  我本来想在炉子前与他一起,只是炉温太高,实在太烤了,我甚至觉得呼吸都困难了,才很不好意思地到了门口。

  不禁想,在那些瓷器车间,就是烧制时,我们在炉边照样谈天说地,而这里,在这种极端原始的作坊式的车间里,人便如锅里的饼一样,被烘着烤着。

  严老师的眼睛,一直在炉子上。快两个小时的时候,他将盖子缓缓地升起来,炉子里的砂器,展现出一片耀眼的红,散发着强烈的热气,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出炉了,没想到严老师他们又打开了炉子旁边的一个深坑,将红彤彤的砂器,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放到这个完全没有烧火的坑里,然后盖上了盖子。盖子周围的缝隙,立即冒出热气,喷发式的,盖子也迅速被烤热。

  我很不解,砂器烧到火候,完全就可以冷却,为什么要多这麻烦的一道呢?

  严老师看了一下我的眼,又看着坑上的盖子,说:“这是砂器特有的一道上釉工序,瓷器上的釉加有大量的铅,我们的砂器什么也不加,让砂器在常温坑里聚集,热量渐渐散去,砂器里面的矿物质就会溢出来,附在砂器表面,呈现出灰黑色,溢出的过程,就给砂器留下了缝隙,既让砂器结实了,美观了,又让砂器具备吸附杂质的功能,而且,用这样的壶烧水,水在里面不腐,泡茶,茶水隔夜依然新鲜如初。”

  我当然知道这很好,但是,如果用那种工业化的电炉烧,不是更快更准确吗?

  严老师听了我的疑问,微微一笑,这是两天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笑着说:“我试过,不行。”见我还迟疑着,就继续说:“我用那种炉子烧出来的砂器杯子沏茶,茶走味。盛水12小时,水走味。所以,我就坚持原始的烧制方法。”

  离开荥经是在第二天,严老师脸上没有微笑,把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很紧。

  我也紧握着,并记住了这双手。

  是这双手,让泥土在炉火里涅槃,变成凤凰。

  是这双手,将千百年的中华文明和现代艺术揉进砂器。

  是这双手,将一个砂器匠人的智慧和坚持表现出来。

  我松开这双手的时候,下决心将这双手写下来。

  明年清明,我去给爷爷上坟时,我会把严老师的故事,把砂器的故事,还有这双手的故事,讲给爷爷听。

(编辑:高晴)
会员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