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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的足迹

时间:2012年01月16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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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梦中的乡村

  在阳光明媚的五月里,我和一个诗人朋友乘上了一条木船,而后在晨曦或者黄昏里在颍河里航行。挂在桅杆上的白色风帆在潮湿的空气里咯咯吱吱地作响。两岸迷人的风光使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打开柯罗的画集,停在《孟特芳丹的回忆》里,停在《芒特的嫩叶》里,停在《阵风》里,停在《芒特的远眺》里。我们常常被柯罗表现出来的温柔的情感和含有诗意的画面所感动。我的朋友说,柯罗更应该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他是那样喜欢清晨的水汽和夜幕的降临,喜欢轻淡的大自然所显现出来的神妙、幻想、深思和梦境一样的情绪。你看,面对这颍河里的风光,如果是柯罗,不知道他会发出什么样的感慨呢。

 

《孟特芳丹的回忆》 柯罗

  我说,柯罗不喜欢闪耀的强烈的阳光,是吗?

  我的朋友说,是的。

  我说,为什么呢?

  我的朋友说,因为太亮的光照不能使他感到诗一般或者梦境一样的意境。

  我说,所以他只能是一个画家,而不像你,成为一个诗人。

  我的朋友说,你说错了,他不光是一个杰出的画家,也是一个杰出的诗人。你看,是他教会了我们观看眼前这美丽迷人的风光,是他教会了我怎样写诗,你还记得我的那首《柯罗:〈孟特芳丹的回忆〉》吗?

  我说,我记得。

  朋友微笑着看着我,在水浪击打船舷的声音里,为我朗读他的诗:

  我的异国的姊妹/纤弱的手在空气中划动/那庞大的树/细碎的叶子/就这样靠近你们温馨的呼吸……

  那年的夏季,我和我的朋友就是这样一边谈论着柯罗一边在颍河的河道里航行的。就像柯罗本人一样,我们学习着从大自然里、从迷人的乡村风光里寻找着从柯罗的笔触里呈现出来的那些浅蓝色的、那些浅绿色的、那些淡棕色的、那些银灰色的梦境,我们跟柯罗学习着在现实生活中寻找着大自然遗落在乡村的梦境。柯罗喜欢过着温和沉静的农民似的生活。柯罗同我们一样喜欢在夏季里出外旅行。从1828年起,柯罗就开始在法国各地享受大自然,在诺曼底、在庇卞底、在勃艮第、在巴黎附近的桑利斯、在巴黎郊区的枫丹白露森林边上的风景如画的巴比松村,他都深深地领会到了大自然美妙的旋律,从此他开始给我们讲述着有关乡村的梦境的故事。自然的景色在进入了他的画面之后都具有了一种梦幻般沉思的特色,自然之物在他的笔下都被笼罩在透明的薄雾里。在颍河航行的木船上,我一次又一次被柯罗的精神所感动,面对他的《孟特芳丹的回忆》,面对他的《芒特的嫩叶》,久久不能清醒。当清晨来临的时候,面对着颍河两岸清新的像山坡一样隆起的柳树林和飘浮着水汽的河面,我企图通过柯罗的眼睛来感受我熟悉的乡村。这就是我的颍河吗?这条清秀如梦境一样的河流和远在桑利斯的孟特芳丹有什么不同呢?岸边码头上蹲着洗衣的少妇们细腰肥臀,黑缎一样的长发绾在她们的头上,淡青色波动着的河水里倒映着她们的梦一样的身影,棒槌捣衣的回声一下又一下从河对岸传过来,她们偶尔停住,用湿漉漉的手指撩一下垂在额头上的散发……我的天呀,那是一种怎样的动人的乡村情怀呀,这和那个远在孟特芳丹湖边树林里的身穿红色衣裙仰头举手采摘着树上草蕈的妇女有着什么不同呢?没有,作为有情感的人,她们同样装点了我们的现实和梦境之中的风景。因为有了柯罗,我们在面对大自然里的乡村的时候,才有了一种身置梦境里的感觉。因为有了梦,我们的生活才这样富有诗意!

  1875年,我们的柯罗已经八十岁了,在他临终的最后几天里,他仍然待在他的画室里,待在他自己心爱的作品之间。柯罗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的人,他是那样喜欢描绘晨曦和晚霞,喜爱在风中摆动的树叶和在树林里走动的女人,他的感觉像水一样浸透了我们每一个真正了解他的人的心灵。柯罗在他的画室里完成了人生的呼吸,最终进入了自己生前为我们世上所有的人也是为他自己所创造的梦境里。在1988年的那次夏季的航行中,在颍河的河道里我和我的那位诗人朋友经历了柯罗笔下的一些相似的风景。由于柯罗,使我们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界线,由于我们共同的经历,柯罗和我们的灵魂在潮湿的空气之中产生了共鸣,使我们得到了神谕一样的启示。

  2.挂在树枝上的烙馍

  我如同一个幽灵行走在黄昏的旷野里。在远方,我看到有一片橘红色的光亮,那是一片被瑰丽的色彩所照亮的地平线。在我的近前,我看到了一棵没有树叶的蓝色的树干。我不认识这棵树,这种陌生的树使我感到好奇。接着,我看到了一块金属怀表如同一张软软的烙馍搭在树枝上,这使我感到惊奇。

 

 《记忆的永恒》 达利

  这只金属怀表为什么会像我母亲烙的烙馍搭在树枝上呢?面对这样的情景我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说。

  哈哈……这时我听到一种笑声,一种很陌生的笑声。我循着笑声看到了一个高个子蓝眼睛的人。我说,你笑什么?

  那个人说,我在笑你。

  他的话语使我有些不满,我说,你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要笑我?

  我是达利,萨尔瓦多·达利。你刚才看到的是我的一幅画,《记忆的永恒》。你连这一点都看不懂我当然要笑你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把硬硬的金属怀表画成软软的烙馍一样,远看它们就像一块块破布挂在树枝上?

  达利沉思了一下说,这就是时间。你不觉得,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什么都是不可信的吗?我想让这个不可信的世界像从我们身边流过的时间一样凝固住,因而你才看到了时间。在这之前,你看到过可视的时间吗?

  请原谅我的无知,我没有意识到,我看到的只是刻满皱纹的老人的脸。

  你为什么只用一种常规来看待事物呢?

  达利似乎有些激动,他一边搓着自己的手一边说,如果这样,那你永远成不了艺术家。你应该换一种崭新的视角崭新的观念来看待事物。你来看看我这幅《内战的预感》吧。达利说着把我引到另一幅画前,我看到在蓝色的天空下,在阴沉的旷野上,有一个丑陋、凶狠的庞然大物正在疯狂地肢解着自己,它那原来就不成人形原来就是畸形的身体,各部分仍在拼命地相互践踏,撕扯……那怪物的头部很像已经开始腐烂的死尸,它笑得是那样的可怖……

  我说,你为什么要画一幅这样使人感到恐惧的画呢?

  为了更准确地表达战争带给我们人类的痛苦。

  我的天呀,这真是不可思议。

  达利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无原则地自相残杀,酝酿内战,岂不说明她的本身不够健全?这样表现战争才更有说服力,这才是艺术。你想成为一个艺术家,那就要不停地更新你的观念。

  你的依据是什么呢?

  依据吗……达利停了一下说,我毫无选择地尽可能准确地记录下我的潜意识……比如说,我能清楚地记起我在子宫里生活的情景。子宫内的天堂有着地狱火焰的色彩,红、橙黄、黄、淡蓝,子宫是柔软的、静止的、热的、对称的、双重的、黏糊糊的……比如我们要把死者摆成胎儿那样的蜷曲姿势来埋葬……比如我把睡魔想象并表现为一颗巨大而沉重的头颅。那颗头颅由一个现实的拐杖来保持着平衡着它那非常纤细的身体,可是当那拐杖突然破碎时,我们就产生了强烈的跌落感,我们才会猛地一下醒来……如果没有睡眠,你也就永远无法想象得到我们在母体里的感觉,我们整个富于想象的生活应该倾向于借助类似的处境来表现,重建我们最初天堂的状态……达利这样自言自语,他一边说一边弃我而去,他独自一人朝着那个橘黄色的地平线走去。

  我看到达利的后背上涂满了疯狂的色彩,那些不受拘束的狂乱线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迟疑了一会儿,继续沿着黄昏的旷野行走,在那里,我又看到了达利留给我的另外一些画面:

  《不满的欲望》

  《落成的鸡皮疙瘩》

  《欲望之谜: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夜之荫降临》

  《太阳的餐桌》

  《被月亮和夕阳的光照亮的哲学家》

  《带五米长的不可理解的附件的飞翔的巨型咖啡杯》

  《圣安东的诱惑》

  《十字架的圣约翰的基督》

  ……

  我在那个黄昏的旷野里迷了路,我想着那些搭在树枝上的像我母亲烙的烙馍一样的怀表和那个自己肢解着自己身体的魔鬼,我想,或许这就是艺术。

  3.复调

  在巴黎市郊,乘汽车约有一小时的路程,有一个风光秀丽的小村落,名字叫吉维尼村,1883年莫奈带着他的第二个妻子爱丽丝·奥雷德来到了这里,从此开始了他在这里的长达四十年的艺术生涯。当然,随他而来的还有爱丽丝·奥雷德从她前夫那里带来的六个孩子和莫奈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从1890年冬季,已经成为大师的莫奈买下他租用多年的房子,从此真正地在那里安顿下来。大师在那里引水建池,建造画室,沉迷在睡莲那微微摇曳在水面的倒影里,他无法抗拒那来自内心深处和流淌在他血液里的欲望,那些用光和色组成的世界像水中魔女一样,整整地耗去了大师生命最后的二十七年,就连从四十公里外传来的隆隆的炮声也没能打断他的艺术之梦。

  在那些时光里,大师的脑海里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睡莲。他一日复一日地用他的目光注视着那些睡莲,用画笔用彩色叙述它们的生命。《睡莲》成了大师生命的主题,主题一次又一次地被大师重复,而大师所使用的绘画语言却一次次地发生变化。生命主题的重复使他的生命过程复杂起来,主题的重复使他的艺术语言丰富起来,生命主题的重复使他的精神世界变得那样的纯净。《睡莲》一次又一次为我们展示那个生命的主题,它使我们深刻地感受到了那来自大师内心的对世界真切的感受。

  《睡莲》伟大的复调艺术力量来自大师最初对世界的观察和表现,也是他对世界认识和表现的积累。

《睡莲》 莫奈

  1888年莫奈就想表现不同时辰不同光线变化下的草垛形象。每年的秋季他都要画那些田野里的干草垛。那些看上去单调的干草垛,大师却产生了深厚的色彩情感,光与色的变幻激发了他的艺术热情。一幅又一幅的《干草垛》,可以使我们明显地感受到大师对艺术主题灵感的源泉,在那里,我们最初感受到了复调的力量。

  生命的主题确定之后,重要的是在手法上谋求变化。莫奈把对一些既定对象的连作,作为追求丰富性的主要方式。莫奈说:“我曾经画了一辈子的塞纳河,在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个季节……我从未对它感到厌倦,在我看来它总是变化着的……”二十幅同题材的《鲁昂大教堂》是他这种生命主题认识的延续,那些被各种不同的光色所包裹的大教堂其实都是大师深思熟虑后的产物。不断的艺术实践,使莫奈在有意和无意之间走上了他生命主题复调的道路,到了《睡莲》这里,大师才真正显现出他像耸立的阿尔卑斯山一样的雄姿。

(编辑:孙育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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