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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叶朗:应时代呼声 彰东方大美

时间:2010年08月03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金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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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时代呼声 彰东方大美

——第18届世界美学大会召开前访著名美学家叶朗先生

    7月末的一个下午,北京大学燕南园。不同于校内其他地方的人来人往,这里寂静清幽,十几座古朴的中式小楼掩映在松柏翠竹之中。燕南园地处北大百年讲堂西侧,马寅初、汤用彤、周培源、冯友兰、翦伯赞、朱光潜、王力、侯仁之等中国现代历史上一批大师级学者曾先后在这里居住,燕南园也因此被称为北京大学的“精神家园”。

    循着青苔点缀的小径,记者找到了燕南园56号,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所在地。再过不久,这里就将迎来第18届世界美学大会,400余位中国学者、300余位国外学者将在此展开美学前沿问题的讨论,碰撞出美的火花。不过,现在这里依然宁静。进入56号院,左手是会议室,墙壁上挂着唐代书家怀素的《论书帖》,右手是会客室,大卫的油画《拿破仑加冕礼》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前方的天井中则小桥流水,游鱼戏石,太湖石名品《仰云峰》尤为引人注目,颇有古雅韵致。什么是“美”?中国审美文化的独特之处何在?来过燕南园与燕南园56号院,很多人便会有了直观的答案。在这里,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第18届世界美学大会组委会主任叶朗先生热情地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东西美学的冷与热

    时间倒退回2006年6月,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代表中国申办2010年第18届美学大会。世界美学大会由国际美学协会主办,是国际美学界规模最大、学术水准最高的会议,每3年举办一届。在过去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国际美学协会在欧洲、南北美洲和亚洲共举办过17次大会,此前,亚洲国家只有日本主办过该会。最终,世界美学协会选择在北京大学举办第18届世界美学大会。

    谈到即将在北京召开世界美学大会的意义,叶朗表示:“本次大会规模将是历届美学大会中最大的,国际上比较知名的美学家几乎全部参加。在国内人文学科领域,这也是一次规模相当大的国际学术会议。这次美学大会的召开说明国际社会开始从文化上关注中国,这一点非常重要。”

    作为人文学科,美学研究在中国和西方有着很大不同。叶朗告诉记者,在国外,美学研究是少数专家从事的工作,基本上是冷冷清清的纯学术研究,整个社会对美学的关注度较低。而中国则大不相同,美学的相关刊物很多,大学生对美学普遍兴趣较高,选听美学课的学生很多,购买美学读物的人也不在少数。而且我国还有上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的两次美学热。但中国美学在国内的影响这么大,世界美学大会却一直没有在中国召开过,这也从一方面反映了国际社会一度对中国文化的漠视。“上世纪90年代,我到法国卢浮宫,发现那里的说明书有韩文却没有中文。在美国,迪士尼乐园的小小乐园中代表中国形象的也就是3个梳着辫子的清朝小人。”回忆起上世纪90年代在国外的一些见闻,叶朗非常感叹世界对中国文化的陌生。“比较而言,中国知识界对西方文化的了解大大超过西方知识界对中国文化的了解。文化的传播虽然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我们希望能利用这次世界美学大会的机遇,充分展示中国的美学与艺术,展示我们的美学传统和前沿的研究成果。”叶朗说。

    中国美学的虚与实

    中国美学有着怎样的独特品格?为什么中西美学研究会出现一冷一热的差异?有人说,上世纪的两次美学热发生在“文革”前后,大家为躲避政治运动而进入美学研究领域。但叶朗觉得这种说法并不成立:“上世纪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是从批判朱光潜先生解放前的美学理论开始的。当时认为朱先生的观点是唯心论,所以要批判。那是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一部分,属于政治运动,有着浓厚的政治色彩。”

    那么,美学在中国受到普遍关注与喜爱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在叶朗看来,这首先和朱光潜、宗白华等现代美学家的学术风格关系密切。“解放前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学》就很受大学生喜爱。《文艺心理学》是一本美学著作,朱先生的书写得很生动、流畅,读起来有意思、有味道。解放后他写的著作依然如此。宗白华先生的美学著作的趣味同样非常强。这个特点对中国美学的普及必然会产生一定作用。”

    如果要再进一步追问,为什么朱光潜、宗白华先生的美学著作会这么吸引人?叶朗认为其深层原因是中国的文化、中国美学的独特品质。“中国的文化是审美的文化、诗意的文化,中国的哲学也是诗意的哲学。孔子提倡诗教、乐教,在《论语》中提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强调人格修养中的审美修养与艺术修养。《庄子》这部书就是一首诗。闻一多先生曾指出庄子书的主题就是‘客中思家的哀呼’,而寻找精神家园正是哲学的主题,庄子用诗意的文字表达了哲学的思想。这些特点一直影响到中国文化后来的发展。”正是由于中国文化源头的诗意特性,使得近现代中国美学也带上了浓厚的诗意,因此十分吸引人,特别吸引年轻人。

    与中国文化的诗意特征相辅相成的,是中国美学对心灵作用与精神价值的重视。这些特征也影响到了中国审美文化的发展。叶朗指出,对中国美学与艺术有着精深分析的宗白华先生就非常强调中国艺术是一个虚灵世界,一个永恒的灵的空间。“宗先生强调中国艺术是最心灵化的艺术,希望学者们重视中国艺术品中非物质化的一面,与‘道’可以整合的一面。”

    中国美学重诗意、重精神,看似很务“虚”,但其精神旨归却是人生境界,并且渗透入百姓的日常生活,进而融入民族性格的血液当中去。因此比之西方纯学术的研究,中国美学又似乎很务“实”。叶朗先生就认为,中国老百姓往往在很普通、很平淡的生活中着意营造美的、诗意的氛围,这其中体现的正是中国美学的精神。因为中国美学不是书斋里的纯学术研究,它渗透到民族精神的深处。“孔子强调艺术要参与塑造人格,进一步还要参与塑造整个民族的精神,从孔子开始中国文化逐渐形成了人生境界的学说。冯友兰先生曾说过,中国传统哲学中最有价值的就是关于人生境界的学说。我认为这一点非常正确。哲学要提升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美学同样是这样。”

    现在,世界美学大会在中国召开,叶朗希望能够把中国美学的这些特殊品格显示出来,让国际社会认识到中国美学的独特价值。

    中国美学的创新要“接着讲”

    北京大学从蔡元培担任校长时就开创了重视美育、重视美学研究的传统。蔡元培在北大亲自讲美学课,成立书法研究会、音乐传习所,把徐悲鸿、萧友梅等有名艺术家请来当导师,这对北京大学影响很大,对中国的现代教育影响也很大。“蔡元培、朱光潜、宗白华等所开创的美学道路是北大一个重要、优良的传统。我们应该继承这个传统,不能让它中断了。”叶朗非常看重北大的美学传统,但怎样才能继承这笔宝贵的财富?叶朗觉得,必须要“接着讲”。

    “‘接着讲’是借用冯友兰先生的说法。学习自然科学,不一定要读最古老的科学著作,不一定要‘接着讲’,研究最新的成果就可以了。但学习人文学科必须要‘接着讲’。学人文学科而不读经典,绝对学不好。”叶朗认为,中国美学“接着讲”就是站在21世纪文化发展的高度,吸取20世纪中国学术积累的成果,吸收蔡元培、朱光潜、宗白华、冯友兰、熊十力等学者的学术成果,尤其要从朱光潜、宗白华先生“接着讲”。“之所也特别强调朱先生,主要是因为他更加重视基础性的理论工作,重视美学与人生的联系。朱先生突出了对‘意象’的研究。这些对把握未来中国美学的宏观方向都很有意义。宗白华先生同样重视‘意象’的研究,重视心灵的创造作用。他从文化比较的高度阐释中国传统美学的精髓,帮助我们捕捉到中国美学思想的核心和亮点。他的许多深刻的思想可以源源不断地启发今后的美学史、美学理论的研究。”叶朗说。

    就在去年,叶朗出版了新书《美学原理》,是黑白插图本。之后他又出版了彩色插图本的《美在意象》。这两本书文字相同。叶朗在其中提出了自己的理论框架,这个框架有3个核心概念:意象、感兴、人生境界。“其实美在意象的思想在朱光潜、宗白华先生那里都已经有了,但没有讲得很一贯、很清晰。我把它清晰化了。命题的清晰和提炼也是一个发展的过程。围绕这3个核心概念,美学中很多东西都获得了新的意义。”

    不过叶朗的想法并未止步于美学理论的研究,他还希望借美学大会的东风,把北京大学打造成中外美学与艺术交流的平台,推动创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美学学派。在十多年前的著作《胸中之竹》中,叶朗就提出了创建美学学派的问题。在叶朗看来,上世纪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虽然有美是主观的、美是客观的、美是主客观的统一、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等不同的观点,但这些还不是学派。他说:“学派形成有几个标志:一是有自己的理论观点和理论体系,有一个比较稳定的理论核心;二是有独特的治学风格;三是要有创造性的学术成果;四是要有一支优秀的学术队伍。历史上有生命力的学派总是从某个侧面反映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在我国的美学领域,上世纪50年代虽然有了学派雏形,但不能说已经有了真正的学派。现在的历史条件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使得在学术领域创立新的学派成为一种需要,同时也有了现实的可能。”

    现在,在叶朗教授和朱良志教授的带领下,北大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已启动了多卷本中国美学史和多卷本中国艺术批评史的编撰工作,这两个项目将填补中国艺术批评史的空白,对于中国美学的研究也将是一个极大的推动。

    时代的困惑与要求

    在访谈中,叶朗一方面强调继承中国美学的传统,另一方面则非常重视美学研究的现实品格。在他看来,当代社会物质丰富、科技发展,但精神生活却常常被忽视,人类面临着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相脱节的危机。这种状况也导致了艺术作品中低俗、媚俗的作品大量出现。面对当下一些无聊的电视节目与低俗的网络文化现象,叶朗认为这些作品对青少年的健康成长极为不利。对于忽视精神生活的倾向,叶朗引用了200年前黑格尔的一段话。黑格尔当时说:“现实上很高的利益,和为了这些利益而作的斗争,使得人们没有自由的心情去理会那个较高的内心生活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以至于许多比较优秀的人才都为这种环境所束缚,并且部分地牺牲在里边。”叶朗说,黑格尔那个时代(19世纪初期)重物质轻精神的现象在21世纪又重新出现了,而且更严重,物质的、功利的、技术的追求压倒一切,而精神的活动与追求被忽视、冷淡、挤压、驱赶。“这样下去,人就会成为‘单面人’,成为没有精神生活和情感生活的单纯的技术性、功利性的动物。这非常危险。现在,从物质的、技术的、功利的统治下拯救精神已成为时代的要求与呼声。我觉得中国美学应该回应这个时代的要求,更多地关注心灵世界和精神世界的问题。这一点正好回到中国传统美学的特质,因为中国传统美学恰恰十分关注精神价值,关注人的心灵世界。”

    面对时代的呼声,叶朗在自己的著作中进行了相关的回应:“意象、感兴、人生境界这三个核心概念最大的特点就是重视‘心’的作用,重视精神的价值。审美活动可以从多方面提升人的文化素质与品格,但最终是拓宽人的胸襟,涵养人的气象,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引导人去追求一个更有意义、更有价值、更有情趣的人生。”

    叶朗指出,在做好美学基础理论工作的同时,还要开展好学校美育、社会美育的工作。“美育不能限于传播书本知识,而是要塑造人格,营造一种健康的文化环境。”

    在北京大学,为了给学生营造一个良好的校园美育氛围,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和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近年来开展了“美学散步”文化沙龙、“美学散步”品味经典等活动,受到了广大师生的喜爱。叶朗说:“有些人认为我们要让青少年个性自由发展,不必加以引导,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我觉得一些恶俗的、精神狂乱的东西不能让它进校园,我们还是应该把文化经典介绍给学生。青少年正在成长中,没有丰富的生活经历,不好的东西会给他们带来负面影响。有人说,时代不同了,青年人接受不了传统的东西,但实际并非如此。白先勇先生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在北大百年讲堂演出时,我觉得其气氛是有百年讲堂以来最热烈的。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大学生的血液中依然存在着中国文化的基因。”与上述态度相应的,叶朗也反对恶搞经典。在他看来,改编经典可以,但不能损害它们的经典品位与精神价值。“文学艺术经典不是属于哪个人的,而是属于整个民族,它们和民族的深层气脉紧密相连,因此我们不能允许哪个个人对它任意糟蹋。要抵制这些恶俗的现象,在整个社会加强美育就非常必要。美育伴随人的一生,不仅仅使受教育者增加知识,而且要引导受教育者追求人性的完满,追求一个有意味、有情趣的完美人生。”

    在叶朗看来,中国美学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引导人们去追求一个诗意的人生、创造的人生、爱的人生,从而享受“现在”,真正回到人类的精神家园。

(编辑: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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