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幕并不是一个新鲜事物。2006年弹幕自日本诞生后，随即进入中国互联网，从中国大陆首家弹幕视频网站AcFun到哔哩哔哩，再到如今成为视频网站、直播平台等的标配，弹幕迅速征服了各个年龄段的网络用户。特别是在网络视频平台中，如今，人们已经习惯了在观看影视剧的同时瞥一眼飞快“飘”过的文字，甚至干脆亲自“下场”，敲击着键盘加入到弹幕大军之中。
面对弹幕文化的兴盛，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研究者认为，弹幕是顺应“人人都是评论家”的时代而产生的大众文艺评论形态，而因“短平快”的特点，弹幕被定义为“一种即时化、网络化的文艺批评”，并称其将形塑一幅全新的互联网文艺评论图景。
然而，愿景的美好并不能掩盖“现时观感”的落寞：打开一部热门影视剧，在密密麻麻飞过的文字之中，我们鲜见针对作品艺术表现的评论，占主体的弹幕内容是对剧中角色“智商”“人品”的夸赞或贬低、对演员本身的崇拜或攻讦，以及对各类观剧情绪的简单张扬……这类话语算是文艺评论吗？恐怕要打一个问号。
“人人都是评论家”，
但不要消解文艺评论的边界
“互联网时代人人都是评论家”，这一论断俨然已成为当下的某种共识。其提出的依据，除了各类去中心化的网络平台为“人人”提供了看似平等的话语权这一硬性条件之外，更有着后现代思潮“解构权威”的思想背景。的确，如今大众的态度受到了更多的包容和尊重，“专业”不再是说一不二的权威，“专业评论家”需要走下神坛，与不具名的“网络评论者”交锋，基于不同背景甚至是面向不同维度的观点在同一网络场域中“混战”。在文艺作品的评论“赛道”中，“战况”更为激烈，这一方面是因为文艺本身具有较低的接受门槛，谁都可以基于各自的理解评价几句，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社交网络容易使用户产生共鸣感，同声同气的氛围使人们的观点表达更加自信。由此，针对文艺作品的讨论已成为社交平台上的重要内容，像弹幕这样针对特定对象的互动媒介也成为网络话语的重要生产载体。文艺领域火热的网络评论行为则成为了印证“人人都是评论家”的一大论据。
不过，当我们就此断定“人人都是评论家”时，要特别注意这一判断对于文艺评论边界的消解。
以弹幕为例，过往，研究者习惯从形式特性着眼，强调弹幕所具有的“群众基础”以及即时、强互动、碎片化的特点，又因其以文艺作品为言说对象，便一厢情愿地将弹幕界定为“文艺评论的新形式”，这一过程中，对于弹幕文本方面的思考反而被置于次要的位置。的确，独特的媒介属性赋予了弹幕“长于表达”的优势，给了每个人当“评论家”的机会，任何人都可以在按下“发表”键后完成评论行为。但需要注意的是，这并不意味着此类评论都是文艺评论——对于文艺评论这一专门术语的界定，既关涉载体特性和传播形式的维度，同样也要考虑具体的文本与言说内容。
何为文艺评论？顾名思义，文艺评论就是对文艺作品或文艺现象、文艺家的评论。笔者认为，作为专门话语实践的文艺评论，起码应该满足以下三个方面的条件：评论对象是文艺作品的艺术实践，评论行为应该或多或少基于理性思考，评论文本具有实际指向，而非“灌水”。三者缺一，都可能滑入“非文艺”或“非评论”的境地，失却其作为专门实践的边界及存在价值。
弹幕的文艺评论属性并不高
接下来，我们就聚焦网络视频中“文艺度”含量较高的类别——影视剧，考察其弹幕中的主体内容，分析弹幕文艺评论属性的高低。
据笔者观察，除“打卡”等“灌水”之言外，影视剧弹幕的主体内容主要涵盖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是对作品中角色性格、行为的评价。刚开始关注弹幕时，总会为其中的一些发言感到迷惑——看到女人被诈骗，弹幕说“这点骗术就把她给骗了”“这个女人也太不长脑子了，看到她就生气”；看到丈夫对妻子百般示好，弹幕说“男人要不是出轨肯定不会对媳妇这么好”；看到男生找了个花枝招展的女朋友，弹幕说“以后我儿子找这样的我接受不了”，后边跟了一句弹幕回复“放心，你儿子找不到这么漂亮的”……这类弹幕非常“入戏”，其用“情”之深，仿若其发布者就是剧中的某个角色。它们多是对剧中人物的行为方式、道德水平进行的评价，中间夹杂着评论者对各类角色的情感投射和各种调侃的表达。
其次，是对演员的评价。此类评价既涉及演员“演技”，也有品评演员本人的外貌、名气及戏外生活，褒者如评价演员“长得美”“长得帅”“人缘好，大导演都喜欢”，贬者如评价其“颜值不配”“油腻”“本色出演”等等，甚至常见将演员的生活与剧中情节联系起来进行评点。
再次，是简单的情绪表达。弹幕大军中，观众经常能见到各类观剧情绪的宣泄，“666”“哈哈哈”“太燃了”“哭死”“无语了”“太假了”“气人”“原谅我笑出了声”，很多弹幕的长度远长于在此摘录的文字的距离，情绪表达也随着弹幕的长短加以调节。
对于这三类弹幕，常在视频平台上看影视剧的人应该不会感到陌生，它们构成了弹幕的主体内容，主导着弹幕评论话语的言说方向。不过，这样的只言片语算是文艺评论吗？值得探讨。
其一，对于那些评价剧中角色的弹幕，其讨论更多是针对剧中人物的性格、人品或行为方式——评论者将自己代入到故事空间和叙事逻辑中，站在某一角色的情感立场上对其他角色进行评价；甚至很多弹幕发布者都没有进入故事逻辑和人物关系中，其弹幕映射着评论者在现实生活中对某一群体或某种行为的看法。类似的评论并不关心作品角色或情节设置的合理性，不关心创作者为什么设计这样一个角色或让角色有这样那样的行为，而更多是出于情感和对现时人事的态度而对角色本身的臧否。
作为专门话语实践的文艺评论，要满足的最基础的条件，便是要关注和评价作品的艺术实践或价值，即使这样评论仅仅是一句简单的“这个角色太真实了”“这个情节有点突然”“情绪太触动人了”等等，也算是对艺术本身的评价；与对作品艺术实践层面的关注相比，前述对于角色性格、行为的评论，则更多是一种外在于作品的现时情绪或价值观的表达，这种评论向度，可能出现在观看影视剧的过程中，也可能出现在三五好友坐在一起“八卦”的场合，谈不上是一种针对文艺作品的专门品评。
其二，在“非文艺”之外，很多弹幕内容也是“非评论”的。有论者习惯于将“666”“哈哈哈”等简单的情绪表达归于文艺评论的范畴，认为这样的情绪抒发体现了观者对于影视剧的态度，具有评论的价值。且不说这类简单的情绪输出多是针对剧中角色行为的，就是像“太燃了”这种针对作品艺术效果的评论，其背后也多是基于非理性的情绪宣泄，更多是一种“灌水”活动，并没有输出实质性的内容。虽然我们不能否认这样的情绪表达中蕴含着对影视剧的接受态度，但作为专门实践的文艺评论，其存在的价值就在于“评”出或“论”出一点理性的思考——要知道，看到影视剧的激情处，大多数人都会有“燃爆”的感受；看到动人的情节，人们也都会跟着一块儿“哭死”；到了“坏人”变得嚣张的节点，观众也会觉得很“气人”……这样具有普遍性的情绪表达既不能算是专门意义上的评论，更不能说是文艺评论了。
当然，不可否认，网友发布的弹幕中，确实有一些是针对作品的艺术实践、价值等作出的理性评价，有的甚至颇能在只言片语之间给人启发。但这样的弹幕内容太少，大部分的弹幕恐怕很难承担起文艺评论所具有的专门效用。
弹幕更多扮演着社交的角色
的确，弹幕是一种基于场景逻辑而产生的社交话语，主导其话语生产方向和内容的，往往是社交情境，其中必然存在着以“文艺”为情境的评论话语——这也是很多人将弹幕看作文艺评论的原因——但正如前所说，不管是其评论内容还是言说方向，弹幕都与作为智识产物的文艺评论相去甚远，其所遵循的，更多是一种追求情感认同或狂欢氛围的社交逻辑，而非出于理性和观点交互的评论逻辑。
弹幕常常让人想起这样一种情景：在一个泛泛之交的临时聚会中，参加者因为彼此间不太熟识而显得略有些拘谨，这时，某人刷到了一个刚发生的热点社会新闻，大家瞬间有了话题，热烈地聊了起来。对于这样的热点新闻，讨论者可能并不会有多么专业的见解，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相关领域的专家，但大家都能聊几句，因为社会新闻总在某个层面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弹幕就是素未谋面的网友们的一场聚会，只不过，这场聚会的餐厅中正放着影视剧，聚会者具有天然的谈资，讨论的话题虽不是热点新闻，但影视剧大家也都能看懂。聚会中，每个人都可以就影视剧中的“好人”“坏人”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到好笑的地方时，大家“哈哈哈”笑两声；到感人的地方时，大家抹抹眼泪，彼此之间有些尴尬地躲避着眼神；看到熟悉的演员，大家会说他“太帅了”或“长得有点丑”；之前看过这部作品的人，会在剧情将要到高潮点时，稍微看一下旁边的人，像是说了一句“高能预警”……
这一场合中，以影视剧为媒介的碎片化交流，让大家宣泄了看剧所产生的情绪郁结，求取了“同处一室”的情感联结。
但这些只言片语的交谈算是文艺评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