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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丹青、李长声从川端康成谈艺术牺牲与超越

时间:2013年09月13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何瑞涓

艺术是牺牲自我后的超越

——旅日作家毛丹青、李长声谈川端康成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雪国》

那位小姐手拿一个用粉红色绉绸包袱皮包裹的小包,上面绘有洁白的千只鹤,美极了。 ——《千只鹤》

夜间,在镰仓的所谓山涧深处,有时会听见波涛声。信吾疑是海浪声,其实是山音。 ——《山音》

  十五年前冬天里的一个深夜,当我从川端康成的《雪国》里读到“一只壮硕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块踏脚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这样一个句子时,一幅生动的画面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我感到像被心仪已久的姑娘抚摸了一下似的,激动无比。我明白了什么是小说,知道了应该写什么,也知道了应该怎样写。川端康成小说中的一句话,如同暗夜中的灯塔,照亮了我前进的道路。

  ——莫 言

  美是什么?对于这个亘古至今吸引人们去思索的问题,川端康成用他笔下的人物来印证:美不过是徒劳。川端康成曾获诺贝尔文学奖,其作品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自今年开始,川端康成作品中文版权被授予著名出版公司新经典文化,经过重新打造的《雪国》《山音》《千只鹤》清新面世。近日,新经典文化邀请著名作家、学者李长声和毛丹青与读者分享他们所了解的川端康成。李长声与毛丹青均为旅日作家,毛丹青还曾致力于文学的零距离接触,莫言、余华、格非等人首次日本旅行就是跟他一起出行,大江健三郎到莫言故乡山东高密县也是由他引介,他居住的地方也正是川端康成曾生活了19年的西宫市。

  莫言&川端康成

  莫言说:我已经看到了川端康成的魂儿

  莫言曾说:《雪国》是我写作道路上的灯塔。莫言第一次去日本,是毛丹青带去的,大概旅行了两个多星期。因为知道莫言特别喜欢川端康成的小说,毛丹青就带他去游览川端的阅历。毛丹青回忆说,莫言有一次到日本一所大学,大学里的一位老先生有亲戚住在伊豆,就把莫言和毛丹青他们安排到伊豆。伊豆有一个旅馆,叫做汤本馆,也就是温泉旅馆,这就是川端康成写《伊豆的舞女》的二层小楼,依旧保持着原来的状态。那天晚上他们去泡温泉,莫言个子很大,第一次去的时候很多人误以为他是相扑运动员。洗完温泉吃饭的时候,后边是一个拉门,他们进去后女服务员把门关上了,但是当他们吃完的时候,忽然发现门打开了,并没有什么人过来。后来莫言说:我已经看到了川端康成的魂儿。

  自从招上魂儿之后,毛丹青发现莫言越来越神秘,莫言告诉他,这是因为自己零距离接触到了日本作家的原始风景。《雪国》里的一个情节写到一只秋田狗伸出舌头舔路上的水,莫言说,这个情节打开了他对小说的想象,后来他也写了一部小说叫《白狗秋千架》。“他觉得川端康成写狗伸出舌头就可以拿到诺贝尔奖,这个太简单了,他说不仅可以写狗,什么都可以写。”毛丹青回忆道。毛丹青认为,了解一部作品只有两种渠道,一种是进入他的作品,一种是进入他的经历,没有第三条,莫言与川端康成的接触点发生在他到日本以后,之前他可能读过川端康成,但是没有意识,当他进入原始风景之后,才真正理解了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出生在大阪,有一个侄女,当时已经是89岁的老太太,毛丹青曾带莫言去看望了她。老太太很热情,耳朵有点背,说话要冲着她喊才能听见。她颤颤巍巍地从屋里拿出来一个包,打开来看,竟然是川端康成没有交出去的手稿!老太太开始絮叨,说川端从小就很妨人,三岁时死了爹妈,没过多少年祖父母也死了,又没过多少年姐姐又死了。老太太守着的家就是川端出生的地方,已经是残垣断壁。川端在跟林语堂的一次对话中谈起过,川端家本来是大户,很有钱,家里有很多保姆,后来破产了,父母一去世就都散了。川端经常在院子周围转悠,这时候有一个他家原来雇佣的保姆,做了一碗汤拿给他。川端躲在墙下不敢抬头,一抬头就被保姆看见,保姆就指给他吃。这个经历令川端特别伤感。老太太也印证说,这是真事。在川端出生的小山包后边就是他们家的墓,莫言他们还一起去走访了墓地。“一个作家通过一部作品、一次旅行进入到另一个作家的履历和经历里的时候,他所承受的想象的装置会双倍放大。”至今毛丹青都清楚记得,夕阳西下时他们离开,莫言跟他说:今天我读到了一本非常好的书。

  村上春树VS川端康成

  村上是小说工程学家,是非日本的,川端写出了日本精神的精髓

  同为日本作家,畅销书作家村上春树貌似对川端康成并不“感冒”,他曾在一次采访中说:我没有见到过三岛由纪夫和川端康成,所以不太清楚,不过我猜他们可能觉得自己拥有常人没有的艺术感性,觉得自己是特殊的人,就像艺术规则,我觉得这一点和我不一样,我对于生活于世界上的自我几乎提不起兴趣,并不打算去描写。

  毛丹青和李长声分析了两者作品的不同,他们指出,首先,川端康成的小说是无主语创作,不过中文译本往往会犯一个错误,强行加一个主语上去,比如文章开头本来没有“列车”这个主语,你不知道讲的是马车还是人,是狗还是猫。而村上春树的小说最重要的是主语小说,比如我会如何、他会如何等,否定了日本的无主语小说。

  第二,川端康成是出世的,而村上春树是入世的,甚至还略带痞气。村上后来有很大的变化,越来越韩寒,变成了一个公知,非常关注现实社会。毛丹青说,村上春树写过一个《杀人事件》,那是个非常糟糕的小说,他找了一百多个受害的人,去问他们哪年出生、性别、家住哪儿等,一看就是中学生作文,写了400多页,他就是要表达对现实的超级关注。川端则是很超灵的,不会跟现实死磕,他的作品是超世的、魔幻的、空灵的。

  第三,村上春树可能受英美文学影响更大,他的文体是翻译文体,完全来自西方系统,崇拜美国文学也达到疯狂的地步,且不承认自己受到过日本文学的影响。他很懂得经营自己的小说,实际上他是一个小说工程学家。村上的作品在内容上也是非日本的,从中很少看到日本的仪式、日本的工匠、日本生活中鸡毛蒜皮的事情,而基本上都是大的水泥、钢筋、爵士、啤酒等,无非是世界上的流行符号,翻译成英语相对简单容易。而川端康成写的是地地道道的日本,情趣上也完全是日本的,景色是日本的景色,语言文字是日本的语言文字,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中说他用敏锐的感受和高超的叙事技巧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实质。物哀是日本文学中经常会出现的主题,有一位日本诗人解释得很好,他说,一轮明月很漂亮,但是漂亮的不是这轮明月,而是这个明月缺了一个口,这时有一片云彩奋不顾身地要把这个缺口拦住,这就是物哀。川端的小说把这种物哀推到了极致,这种极致才是日本文学中的最根本的中核,而这个核心在村上春树的小说里是找不到的。

  大江健三郎VS川端康成

  文学源于对立,源于矛盾

  1968年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获奖演讲词是《我在美丽的日本》;大江健三郎1994年获得该奖,获奖演说词则是《我在暧昧的日本》。两人发言不尽相同,甚至有针锋相对的味道。西方世界也往往将他们看成是对立面。他们又有哪些不同呢?

  毛丹青介绍说,大江健三郎在十多年前就看中了莫言,他学外文,很活跃,认识很多世界级作家。相比之下当时莫言只是一个农民作家,外文搞不转,也没有那么大的交际圈。大江健三郎就很想了解:这样一个跟我完全不同类型的作家,为什么他的作品在世界上翻译成那么多语言,获得那么多读者。毛丹青跟莫言是很好的朋友,于是就组织了一次旅行,带大江健三郎走进了高密县。那时毛丹青问他:你的诺奖演讲词题目排列和川端是一样的,都是排比句,是不是这样?大江说是的。后来他又说过一句话:文学来源于对立。莫言说得更经典:其实文学来源于矛盾。

  大江也很明显地表现出了这种对立。他是进步的知识分子,天皇给他颁奖,他都拒绝,右派在他们家周围吵闹,他从来不怕。李长声认为,大江的发言是政治性的,对日本有所批判;川端的发言是艺术性的,讨论日本的艺术魅力,他们的性格、政治取向不同,但并没有高下之分。毛丹青也认为,西方世界把川端和大江堪称对立面,实际上是不是对立面很难说。不过,他也指出,大江的小说比川端难读,叙述不是很清澈,川端的小说是清澈的,读上去没有旁枝斜叶,比较容易让人进入他的情感世界。

  川端与大江写作风格上的区别一定程度上也与日本社会的发展有关。李长声指出,二战前,日本社会整个都在吸收西方文化,日本小说的形成也受到了西方小说的影响。战败以后,日本有点开始回归自己本国的传统。川端正好属于这一代。而到大江健三郎又赶上了日本重新向世界开放的时期,写作也重新往世界走,受西方文学影响更大。

  中国文学VS日本文学

  日本文学写人性是自然的,中国文学往往会基于道德来评判善恶

  日本传统文学很大程度上汲取了中国传统文学的经验,而中国当代很多作家如莫言、余华、格非、苏童、安妮宝贝等都或多或少受到日本文学尤其是川端康成作品的影响。李长声指出,我们的文学从近代以来一直受到日本文学的影响,如鲁迅、周作人、郭沫若都在日本留过学。日本文学与中国文学有哪些不同值得我们学习呢?

  《雪国》体现了悲哀、洁净和虚无之美,而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也有一些涉及背叛道德的故事,表现人性中不宜说出的阴暗面,比如《山音》写年长的公公恋慕自己的儿媳,《千只鹤》写一个年轻人和父亲的情人的乱伦关系,但是写就的文字读起来确实是美的,看不到黑暗和丑陋的东西。毛丹青认为,这并不是川端自己特有的技巧,有一批日本文学家都是这样的,现实当中没有的东西,可以在文学里把它表达出来,比如描写一个杀人场面,但是他可能没杀过人,只杀过鸡;写类似于乱伦或者奸淫等触及道德底线的,可能是源于想象,说不定是看到某种动物或者植物就触发了灵感。毛丹青说:艺术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你要牺牲自己,你要把它变得很超越。

  “日本文学和中国文学作品最大的不同之处,是日本文学作品基本是在写人性,比如公公爱上儿媳妇,写得比较自然;而中国文学在写人性方面往往用道德对人性进行好与坏、丑与美的判断,并且基于这种判断,把认为是丑的、坏的人性要扼杀掉。”李长声这样评价,并认为日本作家也大多都不会有意识地按照什么理念或规则塑造什么东西。同时他也指出,中国文学和日本文学最大的区别就是不写自己,没有自己的感情,没有自己的亲身经历,往往把自己的东西都隐藏起来,日本文学中的私小说写的则是自己的卑鄙之处,认为那样才能真正写出人性来。


(编辑:孙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