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周汝昌先生对于写旧体诗是饶有兴趣的，从我们的信札往还就可以看得出来，随手就可以写出诗词，经常以诗代简，其作诗之敏捷可知；他确信胡适先生的论断，《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体小说，因而平生致力于曹家的考据，对于曹雪芹的诗也特别喜欢，虽然曹诗遗佚殆尽，却仍千方百计与之联结诗缘：原诗已佚的，次韵和之；原诗残缺者，撰句补之。这原是先生个人的情性和爱好，但由于“红学”的风靡于世，个人的和作与补句，却也产生不小的社会影响，以至酿成一桩“诗案”。

　　曹雪芹能诗，却只留下一联残句。敦诚《鹪鹩庵笔麈》（见《四松堂集》）有云：“余昔为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一折，诸君题跋，不下数十家，曹雪芹诗末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亦新奇可诵。曹平生为诗，大类如此，竟坎坷以终，余挽歌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之句，亦驴鸣吊之意也。”倘若敦诚没有留下这则材料，曹雪芹的诗，便只字无存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曹诗题《琵琶行》传奇，竟然以完整的七律流传于世，辗转传抄。我的老师复旦大学教授赵景深先生曾抄寄此诗，并加注释。后来才知道，这是周汝昌先生戏为补全的。1981年春的某日，我到红星胡同拜访周先生，先生正忙于搬家，准备乔迁到南竹竿胡同，所以家中十分零乱。我看到沙发上有一幅墨宝，出于好奇，便打开来欣赏，原来这是沪上女书法家周慧珺女史所书这首曹公“佚诗”：

　　唾壶崩剥慨而慷，

　　月荻江枫满画堂。

　　红粉真堪传栩栩，

　　渌樽那靳感茫茫。

　　西轩歌板心犹壮，

　　北浦琵琶韵未荒。

　　白傅诗灵应喜甚，

　　定教蛮素鬼排场。

　　录文化大革命后新发现曹雪芹七律一首，书似汝昌同志正之

　　乙卯初夏周慧珺（钤印一枚）。

　　我把这幅字拿在手里，眼睛直盯住周先生；先生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脸皮恍惚在抽搐，眼神发呆，嘴唇在抖动，却说不出话来。我晃了晃手中的条幅，斩钉截铁地说：“我来替您保存，搁在您这里不合适。”说罢把条幅递给他，他接过条幅，仰起头，两眼瞪住天花板，上唇向下拉紧，作思考状，突然把条幅推给我，说声“给”，似乎立即松了一口气。我没有接过条幅，说：“就这样拿走，不行。您得写上几句话，这才有个交代。”他觉得我的话有道理，就说：“改日再来拿。”我说：“好的。”嗣后，我拿来一看，先生在条幅上写道：“此余七〇年夏戏为，误传二字，今为改正之（海按，首句‘而’改为‘当’，五句‘歌’改为‘鼓’）。有瞽者认为真芹诗，一场笑话矣。解味记。”关于所谓曹雪芹佚诗是谁补作，周汝昌先生在此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是他“七〇年夏戏为”；而吴世昌先生却撰文肯定真是新发现的曹雪芹佚诗，而非某人补作。为此，周吴二昌交火，互相攻讦，于是这首诗的真伪也就成了“红学界”的一桩公案。1977年7月5日和9日，周先生在编辑部说明情况时，曾提到续补曹诗佚句的事，说曾拿这首补作的曹诗，同吴恩裕先生开了个玩笑。吴先生经过“研究”，断定这诗真是曹雪芹的佚诗，并书写成条幅赠送给自己的得意门生，又传给吴世昌先生，吴世昌先生也断定是真曹诗，并很快写出文章《新发现的曹雪芹佚诗》，公之于世。由此掀起一场曹诗风波，人称是红学界的“水门事件”。

　　但奇怪的是，周先生既然说“原非作伪之意”，为什么在修订本的《红楼梦新证》中收录进去？周先生《红楼梦新证》修订本收录这首所谓佚诗，还为补作加上诗题曰《题松堂琵琶行传奇》。看来周先生把这补作视为得意之笔，想通过“新证”，以传诸久远。不过，这做法可就出格了，很难避开“作伪”之嫌。好比有人勾兑白酒，倘若请朋友尝尝，并无“造假”之嫌；如果拿到自己开的店铺去出售，则必定成为“打假”的对象。周先生把自己补作的所谓佚诗，和吴恩裕先生开开玩笑，自无“作伪”之嫌，而收入“新证”，从道理上说，就是在自己的店铺里卖假酒，岂是“原非作伪之意”！我知道周先生平日里，喜欢玩些戏谑的文字，朋友之间尽可以此取乐；至于学术，则是十分严肃的行当，有其一定的规范和品格，开不得玩笑。

　　我和周汝昌先生的交往，曾写成《红楼解味》一文，收入拙著《文林廿八宿 师友风谊》，出版出来后，我即签名奉赠一册，并题诗一首《题师友风谊奉赠周公汝昌》：“老去忆当年，曾交翰墨缘。吟哦抒感慨，戏谑寄缠绵。作别风云散，相思日月悬。一篇题解味，就正敏庵前。”周先生读后，回应五律一首《读旧社同仁林东海先生师友风谊赠之以诗》：“斗韵嬉游事，相呼太上君。聪明方具眼，练达乃能文。保护吴恩裕，还原曹雪芹。伤情纪奇士，实录即高勋。”诗中“奇士”，先生自注指“聂绀老”，即聂绀弩。接先生诗后，适见先生登央视“百家讲坛”讲评四部古典小说，以为《西游记》之金箍棒乃由荆觚棒演化而来。九十高龄，记忆犹强，文思尚捷，感佩不已，因次韵奉酬一首，诗云：“南极星光耀，仙翁应是君。登坛评小说，闭户撰奇文。妙论提荆棒，高怀护雪芹。老来才更捷，犹冀建殊勋。”前几天宋红女史和周公女儿周伦玲通过电话，伦玲说周先生戴上耳机，效果不错，基本能听清楚。我很为他高兴，正想和宋红一起到周公馆拜访，不意噩耗传来，为之愕然。呜呼哀哉！

　　2012年5月31日深夜于京华清风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