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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永远”:从孔子到老舍

时间:2013年11月18日来源:《光明日报》作者:邢福义

  《辞海》《辞源》和所能见到的古代汉语词典,只收“永”,不收“永远”。凡是现代汉语词典,都收“永远”,但都只标注为副词。考察语言的历史演变,可以知道,时至当今,“副词”一说已经不能统括所有的“永远”。

  从《论语》说起 

  “永”是个古老的词。文献表明,这个词主要用作副词和形容词。

  副词“永”用于状语位置,修饰动词或形容词。《论语》中有个特别典型的用例: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论语》卷10)大意是:“(尧对舜说)普天之下如果百姓穷困,老天赐予你的这个禄位定会永远终止。”此例有个语境:孔子同弟子们讨论问题,在转述尧对舜、舜对禹的谈话之后,发表己见。其中的“永终”,是“永+动”。至于修饰形容词的用例,例如:决江疏河,洒沈澹灾,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汉书》卷57上) 其中的“永宁”,是“永+形”。

  “永”字用于定语位置或者谓语位置,这是形容词用法。例如:协律改正,飨兹永年。(《汉书》卷5)∣贵贱并同,以为永制。(《梁书》卷48)上例“永”分别用作“年”和“制”的定语。又如:霜寒月满窗,夜永人无寐。(《全宋词》蔡伸·生查子)∣非其次序,故皆不永。(《汉书》卷25)“夜永”中,“永”单独作谓语;“不永”中,谓语中心词“永”受“不”修饰。按学界基本共识,形容词包括一般形容词和非谓形容词。根据语法特征,古代文献所见的形容词“永”,属于一般形容词。

  由于表示“永远”“久远”等意义,“永”字契合人心企求。因此,人们起名喜欢用“永”;中国历代帝王的年号,也喜欢用“永”。这种文化心态,对于语法上“永远”适用面的扩张来说,也许是潜性因由。

  宋代以降文言文和白话小说中的“永远” 

  宋代以降,文言文中出现“永远”;从明代起,白话小说中也出现“永远”。“永远”最初以副词身份出现,不久之后演化出非谓形容词。跟“永”相比较,“永远”出现很晚,二者时差千来年。

      (一)副词 

  文言文中,“永远”的副词用法始见于《全宋词》。有两例:与君别后愁无限,永远团圞,间阻多方。(胡夫人《采桑子》)∣执手相将,永远成鸳侣。(陶氏《苏幕遮·闺怨》)上例“永远”分别用作“团圞”和“成鸳侣”的状语。往后,元末由丞相脱脱所撰《宋史》中,见到副词“永远”。例如:七年,以十八界与十七界会子更不立限,永远行使。(卷181)再往后,清代张廷玉等人所撰《明史》和毕沅所撰《续资治通鉴》中,也出现副词“永远”。例如:罪无轻重皆决杖,永远戍边。(《明史》卷95)∣金带永远许系。(《续资治通鉴》卷116)再往后,在北洋政府时期编纂的《清史稿》中,“永远”出现频率大增,共有41处,其中40处用作副词。例如:其绅户把持、州县浮收诸弊,永远禁革。(卷122)∣支销浮费及官役陋规,永远裁汰。(卷375)近代白话小说中,副词“永远”形成气候从明代开始,吴承恩《西游记》、冯梦龙《三言》和凌濛初《二拍》中皆可看到。例如:把那老僧封为“报国僧官”,永远世袭。(《西游记》第95回)∣落得永远快活,且又不担干系。(《醒世恒言》第15卷)“永远世袭”是“副词+动”;“永远快活”是“副词+形”。接下来,清代作品《红楼梦》《儿女英雄传》《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等等中皆可见到副词“永远”,不须赘说。

      (二)非谓形容词 

  文言文中,“永远”的非谓形容词用法始见于《宋史》,稍后于副词用法。作为非谓形容词,“永远”用于定位,修饰名词;一般不能单独充当谓语,绝对不能受“不”修饰。例如:昌龄又献议导河大伾,可置永远浮桥。(《宋史》卷93)“永远”修饰名词“浮桥”。非谓形容词“永远”和名词之间,有时必须加“之”。例如: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远之业。(《续资治通鉴》卷2)上例不能说成“永远业”,“之”是补足音节的要素。又如:其所注意不在暂时之撤防,而在永远之辍戍。(《清史稿》卷526)上例有“永远之辍戍”,其中的“之”是把状语转化为定语的必要手段。一加了“之”,“永远之辍戍”便成了通常所说的“名物化用法”。近代白话小说中,也出现了“永远”的非谓形容词用法。例如:何不教他也做这桩道路,倒是个永远利息?(《醒世恒言》卷29)∣替老兄想个法子,弄一笔永远经费。(《官场现形记》33回)上例的“永远利息”和“永远经费”都是“永远+名”。也有加“之”字的。例如:思量积攒来传授子孙为永远之计。(《初刻拍案惊奇》卷13)∣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红楼梦》101回)上例分别出现了“永远之计”和“永远之基”,都带有文言色彩。值得注意的是:宋代以降出现的非谓形容词“永远”,是在副词“永远”的基础上演化而来的,跟上古使用的一般形容词“永”无关。

  现代汉语中的“永远” 

  现代汉语中,“永远”进一步发展。一方面,用作副词和非谓形容词的“永远”进一步活跃,另一方面,又演化出了一种新的词性,即用作时间名词。

      (一)副词 

  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假使古代的单细胞动物,也遵着这教训,那便永远不敢分裂繁复,……”这里的“永远”是副词。检索表明,作为副词的“永远”,在现当代不仅保持优势地位,而且显得更为活跃,出现了近古用法中未见到的现象。这是现代汉语更加口语化的结果。比方,作状语的“永远”后边,往往带上结构助词“de”,书面上多写成“地”。例如:正是这种思想,使我的心永远地平静了。(礼平《晚霞消失的时候》)又比方,作状语的“永远”可以重叠使用。例如:就这样永远永远地在一起过下去吧。(冯德英《苦菜花》)∣永永远远地把一段辉煌的历史诉说。(《人民日报》)上例分别使用ABAB和AABB的重叠方式,都是为了表示强调。再比方,在特定的句管控下,“永远”可以单独见于句尾。例如:祝福你,永远!(皮皮《比如女人》)上例的“永远”,加重了话语的情味。

      (二)非谓形容词 

  曹禺《北京人》:“他……期想更深地感动她的情感,成为他永远的奴隶。”这里的“永远”是非谓形容词。检索表明,到了现当代,非谓形容词显现了新的面貌。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点。第一,用作定语的“永远”,后边一般带“的”(不再用“之”)。第二,受“永远”修饰的中心词,不仅有典型名词语(如“永远的奴隶”),而且属于动词形容词名物化用法的多了起来。例如:得到的力量却是永远的提醒。(皮皮《比如女人》)∣这种东西是……是那种天生的永远的脆弱。(王朔《美人赠我蒙汗药》)由于受到句法格局的管控,本为动词和形容词的“提醒”和“脆弱”都被名物化了。第三,作为非谓形容词,“永远”可以出现在谓语部分,但必须用在“是……的”之间。例如:一个人的献血行为不可能是永远的。(《人民日报》)上例不能去掉“是……的”的框式。第四,定心结构“永远的X”可以单独使用。一般是用作书文、戏剧、歌舞等的名称。查看人民日报,可以看到《永远的丰碑》《永远的微笑》《永远的秘密》《永远的中国心》《永远的黑土地》《永远的铺路石》》《永远的小桔灯石》 《永远的高原精神》等等用例。

      (三)时间名词 

  典型的时间名词“永远”,用在“从A到B”框架中的B位置,被规约为名词。这个框架的特点是:AB分别用在“从”与“到”的后边,AB二者总是词性相同。比如“从播种到发芽”“从弱小到壮大”“从北京到上海”“从早晨到晚上”,“播种”和“发芽”都是动词,“弱小”和“壮大”都是形容词,“北京”和“上海”都是方所名词,“早晨”和“晚上”都是时间名词。由此可以推定:“永远”用在“从A到B”的B位置,是时间名词。例如:《猫》已连演10年,盛况不辍,它的目标是:“从现在到永远”。(《人民日报》)这里,“现在”和“永远”的对应,决定了二者都是时间名词。跟“永远”相呼应的时间名词是“现在、如今、目前”等。“现在”之类前边,又可以出现“古代、当年”之类形式。这样,便形成先后推衍的一条时间链。例如:你不知疲倦地演奏,从远古到今天,从今天到永远。(《人民日报》)有的时候,“到永远”用在书文题目里面,或者用在誓言口号里面,在语表形式上不出现前项。例如:民族舞剧《山水谣》,根据青年作家刘醒龙的长篇小说《爱到永远》改编。(《人民日报》)海尔人挂在嘴边的话是:“海尔真诚到永远”。(《人民日报》)这里“爱到永远”和“真诚到永远”分别为书名和誓言。有的时候,时间名词“永远”可以复叠使用。例如:现在,我的同学大部分已脱离了教育界,而我,仍留守在这片春晖无边的土地上继续耕耘,并且直到永远、永远……(《人民日报》)这是为了强化无限延伸的后续时间。

  总体概说 

  副词“永”为副词“永远”前身,《论语》中有特别典型的用例。千来年之后,“永远”出现了,发展起来了。通考古今演进,笔者观察到了以下三个“第一次”:1.《全宋词》的胡夫人《采桑子》,第一次见到副词“永远”;2.《宋史》卷93,第一次见到非谓形容词“永远”;3.老舍的《四世同堂》,第一次见到时间名词“永远”。审视现代汉语作品,笔者又观察到了以下三个“第一次”:1.鲁迅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第一次见到副词“永远”;2.曹禺的《北京人》,第一次见到非谓形容词“永远”;3.老舍的《四世同堂》,第一次见到同时使用副词“永远”、非谓形容词“永远”和时间名词“永远”。即:永远忘不了你的恩!(第一部《惶惑》)∣耻辱是他永远的谥号!(第二部《偷生》)∣她手里仿佛拿到了万年不易的一点什么,从汉朝——她的最远的朝代是汉朝——到如今,再到永远。(第一部《惶惑》)前例“永远”为副词,中例“永远”为非谓形容词,后例“永远”为时间名词。

  副词“永远”既然《全宋词》里即已出现,那么,涉古词典不应完全排斥“永远”。非谓形容词“永远”既然《宋史》里即已出现,那么便不能认为是近几十年的新兴用法。只有时间名词“永远”始见于老舍《四世同堂》,才是现当代出现的新用法。

  不管用作副词、非谓形容词还是名词,“永远”都表示时间,但语义并不等同。副词“永远”,重在表示连续时间中的动态流移;非谓形容词“永远”,重在表示固化时间中的静态凝结;名词“永远”,重在表示时间链中的那段后续时间。比较:她的圆胖脸上永远挂着孩子般的笑。(戴厚英《人啊,人》)∣张秉贵的铜像,依然屹立在百货大楼门前,他那永远的微笑,将留在每一位走进王府井的顾客心间。(《人民日报》∣在世纪坛上,中华圣火熊熊燃烧,直到永远。(《人民日报》)前例的“永远”是副词,强调了时间移动过程中人们的突出感觉,事实上这种态势并非总是如此。中例的“永远”是非谓形容词,表示的是全程固化的表象,微笑的势态是永恒凝结的。后例的“永远”是名词,表示的是一段无限延伸的后续时间。

  语用需求,促进语义和语法的发展演变。从上古万世师表孔子的言辞,到现代语言大师老舍的作品,我们可以观察到“永→永远(副词→非谓形容词→名词)”的历时线索。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


(编辑: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