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抱石之女傅益瑶回忆学画之路 周总理叮嘱我学画
父亲昭示我拿起画笔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的呢?其实在父亲过世之前,我就不断地用笔画着玩,但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学画,而多半是为了讨我父亲的好。我对画画实在是不感兴趣,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画太多,全是画,来的客人也多是画画的,中国客人和外国客人,似乎天下画家最多。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是演戏,喜欢热闹,羡慕家里有演员的同学。演《柳堡的故事》的陶玉玲曾经到我们家来过,我还到她那儿去学过朗诵,但就是没有想到过学画。父亲跟我们谈来谈去,也很少谈具体画画的事情,他绝对不要求我们从小拿笔。父亲总说,你肚子里面没有文,你拿什么笔呀?我最喜欢站在画桌边看父亲作画,父亲从来不让别人看他画画,对我却是例外。我喜欢那个气氛,父亲鼻子呼呼地在喘气,画一会儿,他会停下笔来,跟我讲一些东西,有时还带我上楼找笔墨什么的。那些情景,成了我心中最温馨的回忆。
我真正拿起画笔,是在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乡下以后。在乡下的几年先是劳动,后来才到丘集中学任教。乡下的夜晚真正是万籁俱寂。在孤独的油灯下,我拿出偷偷带在身边的父亲画作的印刷品,呆呆地面对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父亲那睿智儒雅的笑容总会从画里浮现出来。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作画时的景象。父亲的手和笔,都动得有一种韵律,像舞蹈一样,洋溢着愉悦的情绪。父亲说要学一个人,不能学他的果,要学他的因,即使你临摹一个人的画可以乱真,那都不行。绘画一定要发展,要有生命跟着他。父亲到重庆后,开始以一种独特的皴法来画山水,这种皴法很难归到传统技法“十八皴”中的任何一种,所以大家就称之为“抱石皴”。重庆这个地方就是父亲皴法的老师。重庆雨水多、湿度大,整天雾蒙蒙的,不下雨也不晴,下过雨后就起雾。一下雨,千泉万水像跳舞似地跃出来,像一个舞台一样,每一座山都是瞬间在变化的。父亲的几张画,如《万竿烟雨》描绘的就是这种景象。这样看起来好像没有师承,但却是踪迹大化的大师承。
也许是乡间辽阔的天地、活泼的自然,给了我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和热情,使我对父亲的画越来越理解了,也越来越想学了。

傅益瑶(左)与平山郁夫在敦煌写生
来到平山郁夫身边
有些事注定是缘分。
2005年深秋时节,我在景德镇佳洋陶瓷公司画瓷器,平山郁夫先生突然出现在工作室,让我惊喜莫名。
我认识平山郁夫先生比较早。当年甫到日本,住在我国驻日使馆的第二天,就见到了他。他戴副眼镜,为人谦恭,一副绅士派头,朝我点头微笑。我不会日本话,也只能报以点头微笑。
平山郁夫是当今日本画坛的泰斗。他是一位人道主义者。他老家在广岛,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原子弹夷为平地,作为幸存者,他的作品充满和平、友爱和人类同舟共济的思想,画面气氛宁静、圣洁,艺术语言淳厚、浓郁而质朴,和他的深邃思想相表里,呈现出哲理与诗意的境界。他为人则诚朴无华,不苟言笑。平山郁夫先生是研究敦煌艺术的,他有许多在敦煌石窟的速写画稿,对中国的人和事都很有感情。他完全不画中国画,但中国的文化在他那里都有。他最著名的作品,是“丝绸之路”的系列创作。
他的敦煌研究室是东京艺术大学里一个特别设立的研究中心,他让每一届学生都去敦煌,去临摹壁画,想在日本建一个临摹的敦煌美术馆。
日本明治维新以后,不断地寻求强国之道,“和魂西才”,要比西方强,才能不做西方的殖民地。“二战”后又完全美国化,原来的价值观完全没有了,新的价值观也找不到。这个时候,平山郁夫对丝绸之路的文化传达,在日本就变成了空谷足音。佛教沿着丝绸之路东传,从中国敦煌到日本奈良,是东方文化流淌的一条血脉。这种对文化之根的探求,在当时的日本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反响,成为日本民众的一个精神源泉。平山郁夫把丝绸之路和鉴真等人,变成了日本的文化恩人,遣唐使在日本文化史上的功绩也因此显现。看到这种情景,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也很激动。
在平山郁夫身边学习,为我的绘画生涯打开了一片非常难得的新天地。我因为跟随平山郁夫和日本文部省的调查团去敦煌,头一次来到中国的西北。我是江南人,见惯了江南的鱼米之乡,一年四季的风花雪月,以为江河、花草、流云等都是很自然的,面对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到了连一滴水都没有的沙漠,才知道大自然的严酷。而这时,却忽然有了新的感悟,感觉空间是四元的,因为历史感沉淀在里面。
师从平山郁夫研习敦煌,促使我把中国文化传播到日本去的辉煌时代做了个专修。鲁迅讲过,不读佛经,就不知道什么是翻译。因此以前我一直觉得佛经对我来说是文学。可现在不同了,佛经、佛画、佛和菩萨,是影响我精神,和我的心灵交往的活生生的世界。我为了画罗汉、画菩萨,去过很多寺庙,到敦煌,到吐鲁番,到酒泉地下墓道里,看那些画,自己也画。慢慢地,我觉得历史与自己交融了,一片沙漠,一座敦煌,一段漫长的历史。这个历史不是几千年白白过去的。
如果说盐出英雄给我的是启蒙,平山郁夫给我的则是实在的感受和教导,给我以莫大的鼓励。他对我非常好,认为我中国文化修养好,因此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他对我的培养尤为用心,会拿着我的笔手把手地教我,同学们都很羡慕。
平山郁夫曾经这样评介过我:“傅益瑶赋有其父的气质,她将传统的水墨画技法和日本画技法有机地糅合起来,从而能超脱原有的束缚,从事自己独立的创作活动。这一切使她在我国获得很高的评价。”
平山先生是到黄山旅游的,在那儿听说我在景德镇画瓷,就专程来看我,顺便再看看中国的瓷都。他出现的时候,我正穿着工作服,盘腿坐在铺着薄棉絮的地板上,在瓷坯上画画。亲眼看见我认真地工作,平山老师大加称赞,并仔细捧看刚刚出窑不久的我的作品,与他的夫人和随行人员一起欣赏、讨论。我心里充满了向老师汇报成绩的欢愉,也为平山老师对我的教导再次充满感激之意。
(编辑:子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