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民间文学工作由于长期受到“左”的干扰，特别是受到“四人帮”的摧残和破坏，在思想上、理论上所造成的混乱，至今还没有彻底澄清，还严重地影响着民间文学工作的正常开展。我们有很多工作需要恢复和重建，需要从头做起。当前有几个实际工作问题，需要经过大家讨论，取得比较一致的认识。下面我想谈一点个人意见，提供大家参考。
第一、对待民间文学遗产的态度问题
如何正确对待民间文学遗产，严格区分民间文学的精华与糟粕，是民间文学工作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民间文学既是劳动人民对自己的伟大赞歌，又反映了他们的憧憬和愿望；既是他们斗争的实录，又是生活的教科书，所以我们必须对它采取珍视和尊重的态度。我们不应当隐讳过去反动统治阶级的思想对民间文学所必然产生的某些影响，但因此而夸大民间文学的“糟粕”的一面，显然是极端错误的。生活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原始人、奴隶、农民，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不仅不能超越自己的阶级局限性和历史局限性，而且必然地要反映这种局限性。不加分析地把这种局限性都当作“糟粕”，从而贬低或者否定民间文学的价值和地位，这显然也是错误的。
长期以来，民间文学受到了种种责难，其中比较重要的有这样两点：一是说，很多作品描写和歌颂了“帝王将相”，二是说，宣扬了宗教迷信。这种观点直到现在仍然还有一定的市场，因此必须通过讨论加以澄清。
在阶级社会的民间文学里，国王、官吏常常是被人民群众反对、鞭挞和讽刺的角色。但是一部分民间文学作品确实正面描写了国王、皇帝、附马、王子、公主等形象。这是否就是替帝王将相张目，为统治阶级进行鼓吹呢？很多神话、史诗、传说、故事等民间文学作品产生于人类历史发展的早期阶段。这些作品所表现的大都是与当时整个部族的历史命运密切相关的重大题材，例如英雄史诗就是这样的作品。这些作品中的英雄人物是与整个社会集体相联系的。至于后来到了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这些英雄人物尽管在民间文学的流传和演变过程中增加了一定的阶级色彩，但依然保留了为整个民族集体而战斗的本色，因此受到本族人民群众的传诵。身受封建制度残酷压迫的农民群众，渴望有为民作主的清官，有爱民如子的皇帝，并且把这种幻想的形象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加以描绘和歌颂，这样的民间文学创作反映了封建时代农民阶级的局限性和人民的心理，是不应受到责难的。人民群众把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包括皇帝、官吏在内）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为人民作过的一些好事，把他们可以为人民所欢迎的某些特点和侧面，反映在民间文学作品里，同样并不奇怪。这些作品既反映了人民群众局限性的一面，也反映了人民群众革命性的一面，人民群众通过这些形象，说明了自己对现存社会和反动统治者的强烈不满和抗议，表达了人民群众要求正义，要求公正，要求改变现状的愿望。因此，对这些作品必须进行科学的分析，而不应当轻易地加以否定。
对民间文学作品中的宗教和迷信的影响，也必须采取分析的态度，而不能简单地作为否定民间文学的口实。
从根本意义上说，民间文学是人民群众劳动生活的产物。大多数民间文学作品的思想倾向是非宗教或反宗教的。但是有一部分民间文学体裁和作品确实同宗教有着密切的关系。
生活在原始社会的人，受外界力量的支配，不能理解和控制这种力量，因而产生了对这种力量的恐惧。正是这种恐惧产生了神。宗教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是在人们日常生活中支配着人们的那种外界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在这种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非人间力量的形式。神话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也产生在自然崇拜盛行的历史时期，也是对于自然界的幻想的反映。恩格斯曾经指出，“整个希腊神话是从它本身所具有的古雅利安人对自然的崇拜发展而来的。”可见，神话同原始宗教的神并非彼此无关的两件事，而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神话一方面同原始宗教观念有密切关系，但同时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却深深地扎根于现实，是对现实的一种艺术加工，是按照人间生活、人的面貌、思想感情、意志和行为来描写天上的神，神话表现了人们力图驾驭这种力量，以使其为人所用的强烈愿望。
在阶级社会里，人为的宗教逐渐成了占统治地位的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人民群众的宗教观念也必然地要影响到他们的文学艺术创作活动。要求生活在宗教思想占统治地位的旧社会的劳动人民，在自己的传统作品中丝毫没有宗教迷信的痕迹，那是不可能想象的事情。在我国多数民族的民间文学中，有一部分作品受佛教的影响，较多地宣扬听天由命、轮回报应等宗教思想。对于这一类宗教色彩较浓甚至严重影响到主题思想的作品，既要恰如其分地加以批判，同时，也应看到，这类作品反映了一个民族、一个历史时期的思想发展的一定侧面，对于了解人类社会、了解各个民族，对于历史科学研究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还有很多民间文学作品，虽然渗进了一部分宗教的成份，但它只是利用宗教形象的外壳来反映人民的革命斗争，反映人民的民主性的幻想。这些作品是人民群众的苦难、愿望和斗争的表现。例如在太平天国的革命传说、义和团的传说中就有这样的作品，对这样的作品不应该指责和排斥，而必须采取珍惜和分析的态度。
总之，对民间文学遗产必须采取正确的批判继承的态度，在理解民间文学遗产的精华、糟粕问题上，任何简单的、狭隘的、形而上学的态度，对民间文学工作都是很有害的。
在对待民间文学遗产的态度上，还有一种错误的认识，这就是狭隘、片面地理解民间文学遗产的“古为今用”与“政治教育作用”的问题。关于这一点，我在前面已经谈过一些了。
马克思曾经把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的形象称为“哲学史上最崇高的圣者和殉道者。”恩格斯曾经高度评价德国人民所创造的浮士德等两部传说，说它们“是属于所有民族的民是诗歌的最深刻的创作”、“是取之不尽的宝藏，每个时代都不改变它们的性质，都可以把它们当成自己的东西”。这两位《共产党宣言》的伟大作者绝没有象我们的某些同志那样要求原始人、奴隶或宗法制农民超越他们的历史条件，达到无产阶级的政治高度，也没有用所谓无产阶级的标准去改造他们或者否定他们，相反地，却对他们所创造的民间文学的宝贵遗产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指出这些作品在现实生活当中能够产生巨大的力量。无产阶级革命导师们关于民间文学作品的论述，对于帮助我们正确理解民间文学古为今用和政治教育作用问题，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我们所谈的民间文学遗产，其实大部分既是过去历代人民的文学遗产，同时也是今天流传在人民中的现实存在的文艺。这些具有长久生命力的传说作品，经过人民不断丰富加工，在今天人民群众的文艺生活中仍然占有一定的地位。民间文学的教育意义是多方面的，民间文学的古为今用的道路也是十分广阔的，不应当把它加以狭隘片面的理解。过去在民间文学工作中存在着对文艺和政治的关系的简单化和庸俗化的理解，认为只有反映社会主义时期生活和思想的新作品才能教育人民，为政治服务，这种狭隘、片面的认识否定了反映人民斗争历史经验的传统民间文学，抹杀了它的历史认识作用、美学作用、教育作用，对民间文学这工作产生了十分恶劣的影响。这是所以产生对待民间文学遗产错误态度的根本原因。
第二、如何认识社会主义时期的民间文学
新中国的成立标志着我们各民族劳动人民进入世界历史的一个新纪元。劳动人民的社会地位完全改变了。随之而来的是人民群众的文艺创作活动获得了广阔天地。
在这种形势面前，一部分同志认为，民间文学必然要消亡甚至已经消亡了。有一些人还希望人为地加速某些民间文学作品的消亡。
我们认为在目前和可以预见的将来，民间文学作为一种以口头流传为特点的艺术形式是不会消亡的，它不是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短暂存在的艺术形式，同时它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艺术形式。它是劳动人民利用口头文学形式进行集体创作，伴随着历史而不断发展、不断变化的一种语言艺术。
在历史的长河中，有些民间文学体裁是消亡了。但是，另外一些民间文学体裁，在长期的进程中经过不断的发展和变化，如今依然充满着青春的活力。
今天在广大人民群众之中，特别是在少数民族地区，以往时代的民间文学作品还在大量地流传。这些广泛流传着民间口头文学是活的艺术，现实的艺术。过去时代创造的民间文学作品只要是适合于人民群众的思想艺术要求，群众爱讲、爱唱、爱听，它就构成当代民间文学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
从五四运动算起，我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已经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这期间人民群众创作了大量的各个革命时期的新的歌谣、新的民间故事和传说，这些都应该说是民间文学的新发展。无论是为了研究我国无产阶级的革命历史或是为了进行革命传统教育，无论是为了加强民间文艺学的科学研究为了繁荣社会主义新文艺或促进民间口头文学的繁荣和发展，我们都必须采当代之风，努力搜集、推广和大力扶植这些新时代的民间文学。
由于人民群众掌握了文字，这就使一部分新的民间文学在创作和流传过程中出现了新的情况。比方歌手掌握了文字，在创作民歌的过程中，在演唱前后自己用文字把它记下来，由于这种作品是工人、农民创作的，而且从思想内容到整个艺术方法、艺术手段，都建立在民间创作的基础上，所以最易于在人民群众中广泛传播，并且在传播的过程中不断得到集体的丰富和加工，从而有些作品也成了人民群众集体智慧的结晶。
上面列举的这几种类型的作品，都应当属于现阶段的民间文学的范围。
民间文学作为一种独立的、以说唱为特点的艺术形式，在社会主义时期，依然具有它自己的特点，依然按照它自己的规律向前发展着。人民群众在现实生活中总还是要用口头文学的艺术形式，发挥自己的才能，反映对现实的认识和内心情感。人民群众总是要在各种适当的场合讲故事，说笑话，编顺口溜，传唱本地区流行的民间歌曲……。民间文学作品在思想内容上的鲜明的时代性、阶级性和人民性、民间文学在反映社会生活时所特有的美学原则，在创作和流传过程中的口头性、集体性、传统性、变异性等特点，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发生了一些变化，但这些特点今天并没有丧失。因而新创作的民间文学也并没有超越原有的范畴成为另一种艺术现象；从另外一方面说，其他属于文学范畴的事物也还不能代替民间文学在人民生活中所占有的地位。
每一门学科都有自己的任务和对象。把本来不属民间文学范畴的事物也说成是民间文学，把民间文学的领域无限地扩大，这是不恰当的。同样的，无视人民群众当前的口头创作活动和发展，把我们的全部工作局限在一个狭小的范围里，也是不对的。我们要和其他学科互相配合，分工协作，共同努力，为提高和发展我国的民族文化而奋斗。
第三、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问题
搜集、出版我国各民族民间文学作品，是时代赋予我们的光荣任务，也是大家十分关心的问题。为了适应新时期民间文学事业发展的要求，我们认为，需要有一个共同遵守的准绳。
搜集民间文学作品必须坚持“忠实记录”的原则，为求使这种记录保持民间文学作品的本来面目。必须特别强调“忠实”二字，因为忠实的记录是民间文学一切工作的基础。
民间文学是人民群众的语言艺术创作，这种口头文学在长期的历史传统基础上集体创作，并在流传中不断加工演变，往往有多种异文，又多与民间音乐、民间表演艺术结合在一起，它在人民群众的思想生活和文化生活中具有重大的教育作用和美学作用。此外，它还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文艺创作。它既反映了各民族人民在不同历史时期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又记载了各民族的风俗习惯、生活制度并且还是这些风俗习惯和生活制度的一部分。它在人民群众的生产活动和社会生活中具有远远超出一般艺术形式之外的功能和价值。民间文学的功能的多样性，至今还是它的特点之一。民间文学保存和传播了人民群众关于劳动生产、气象、医学、哲学、法律、道德标准等各方面的知识。民间文学有的不仅在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成就，而且对其他艺术创作，对社会科学甚至对自然科学都有着重要的认识价值。
在建国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比较着重地看到了民间文学的文学价值，这当然是对的，但却忽视了搜集和发表同民间文学有关的民俗资料以及其他历史、语言等资料。而脱离开这些重要的社会历史、人民生活的丰富资料，就不可能全面地、深刻地、正确地理解民间文学，就会以一般文学的概念去简单化地认识民间文学。今后我们的采录搜集工作必须同时注意调查、记录同民间文学有关的各种民俗、历史、民族、语言等资料，绝不可以只记录作品而无视其它方面。
民间文学是人民的语言艺术，语言是构成作品的首要因素。民间文学的艺术魅力和独到之处，也是通过它的生动形象的语言表现出来的。因此，对于劳动人民的这种口头语言艺术是不能脱离开它原有的语言而侈谈忠实于它的原貌的。为了使人民群众的创作保持原貌传于后世，在记录时必须以忠实于讲、唱的语言为原则，要求尽可能把歌手、故事家所唱、所讲的一切都按原样记录下来，既不加入自己个人的任何“补充”，也不随意删削所讲唱的内容。
在记录方法上，最好是采用录音机，在目前不能普遍采用录音机的情况下，我们比较赞同一些同志提倡的逐字逐句的记录或用国际音标记音的方法。由于各种具体情况和条件的限制要这样做会碰到不少困难，但是只要我们努力，这些困难是可以克服的。民间文学工作者也象其它专业工作者一样，应当有基本的专业训练。
忠实记录，当然并不是一项单纯的技术性工作，我们首先要树立为人民服务的思想，要尊重劳动人民的艺术创作，要解决立场、观点、美学趣味的问题，要深入群众，和群众打成一片。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提高认识，做好采录工作。
我们民间文学工作者要特别注意把整理同改编再创作严格地区别开来，分清工作的性质。不要用改编和再创作来代替整理工作。“整理”是有别于一般文学创作的、对口头文学作品从口头到文字的一种特殊的定稿过程。整理应当努力保持作品的本来面目，保持口头创作特有的叙述方式、艺术构思和艺术风格，而不能随意改动原作品的主题、情节和语言，不能加入个人创作。整理的目的只能是最充分地显示这个民间文学作品本来所具有的最完美的面貌，而不是改变它的本来面貌，进行修饰加工。
任意删改，胡乱编造，把民间原来的作品搞得面目全非，这种错误倾向由来已久，这对民间文学工作是极端有害的。我们必须大声疾呼，坚决反对不忠实记录和乱改乱编的作法。对久经流传的民间文学作品尤其要持慎重态度，下一番研究功夫。对民间创作的艺术手法，语言特点要加以尊重、爱护，不能轻易地“整”掉。我们有些做民间文学工作的同志，还有一些出版机关好心的编辑同志，不顾民间文学的特点和艺术规律，以对待一般文学作品的艺术要求来对待民间文学，而随意进行删改加工，破坏了民间文学的原有风格，糟蹋了民间文学作品。尤为恶劣的是竟还有人伪造历史歌谣和少数民族民歌。许多赝品的出现，歪曲了劳动人民生活历史的真实性，让人真伪莫辨。这种作品当然丧失了民间文学的价值。我们要从人民的根本利益出发，采取严肃认真、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反对乱改甚至伪造民间文学作品的不良作风，关于这一点希望引起所有民间文学工作者的严重注意。
由于“四人帮”对我国民间文学的疯狂摧残，由于搜集工作被延误了十年之久，许多口传的作品搜集不到了，今天还健在的熟知本民族民间文学的老歌手、故事家、老艺人已近暮年，尽速抢救各民族民间的文学遗产，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当务之急。我们必须努力做好这项工作，完成历史交给我们的使命。我们要提倡共产主义协作精神，树立为国家保存文化财富的观念。让我们把第一手资料积累起来，使它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中多方面地、长久地发挥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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