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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水平:那一片十八岁春光

时间:2011年11月23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葛水平

  戏台,是一个村庄最重要的场所,在家族中,在村子里,它和我们走过的许多村子一样,都很辉煌,很显赫地坐在村子中央。每年一度的繁华,是与日常重复的劳动生活划开的区域,与四周简陋的房屋形成鲜明对比。有许多激动的时光,很多的欢乐都让时间的拂尘一下一下地拂淡了。走上戏台,我惊讶地发现,一些恍若锣鼓的家伙,一派高亢的梆子腔,都被封在它的木板和廊柱的木纹里了,一起风,咿呀呀似有回响。

  山里人对戏台真是太热爱了,热爱入了血液里。哪一年村子里都要开台唱戏,每到这个时候,几乎每座装扮得金碧辉煌的戏台下面都能看到喝沁河水喝老了的人,他们把唱戏看作是村庄的脸面,村庄的光荣。一年能开上两台戏,村庄里的人外出走动都得仰着脸,所以,台上锣鼓家伙一响,台下黑乎乎青一色核桃皮般的脸上,会漾开一片十八岁春光。

  戏台,拢着几千年中国的影子。史书纸上的东西,对于老百姓来说总是不太踏实,过分动听的词句,往往都含有水分。一台戏,庄稼人看得情趣盎然才叫好。这不,天才麻麻亮,汉子就扛着板凳站位置了,落定的板凳腿要等戏唱完了才回家。女人们傍晚等不及吃饭,叽喳喳早已在戏台下风骚开了,男人允许女人在唱戏期间浪笑几天。那样的时光,是村庄人潮喧闹的季节,也是流里流气的男人绝难一逢的际遇。剧团的演员戏箱一到,女演员就在村中央找自己的住地了。最早他们都住在空了的庙里,或腾出来的学校,地上铺着谷草,地铺就在谷草上打开。后来演员长大了,对爱情开始想往,到了唱戏的台口,一部分人就懒得和大家群居了,乡下人给剧团编了四句顺口溜:“一等人睡炕铺毡,二等人支桌蹬砖,三等人满街乱蹿,四等人就地布摊。”头句是说男女一号们都住在大队院,有床,床上还有毡,第二句是说男女二号们在腾空的学校里抢先用学生的桌子合并了高出地面的床;第三句讲,既睡不上床又抢不到桌子的演员心有不甘做三流演员,只好满街蹿着想借住几天人家的空床铺;最后一句是讲跑龙套打把子的,自觉低人一等,落在实处只好有啥睡啥。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剧团演员都睡了钢丝折叠床。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喜欢从前。

  从前的四方步,伴着梆子板眼敲打的节奏,油彩一脸似乎就穿行在了写实与象征的两重世界。人生如果是一场梦,演员演到极致便回到了自己的前世,前世演过跌宕起伏的大戏,今生却不知依旧还是戏在演绎自己。人不知舞台上萧何月下追韩信,为何要义无反顾?为何?刘邦说:“母死不能葬,乃无能也;寄居长亭,乞食漂母,乃无耻也;受胯下辱,一市皆笑,乃无勇也;仕楚三年,官止执戟,乃无用也!”有谁知,有谁知?追来的人到最后落下一段唱:“到如今一统山河富贵安享,人头会把我诓,前功尽弃被困在未央,这才是敌国破谋臣亡,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那样的舞台上,那样的大英雄悲歌。

  我看见过山西省万荣县孤山脚下北宋石碑,碑上记录着民间集资建造的最早中国戏曲舞台。北宋叫“舞亭”、“乐楼”,大都市汴京还被称作“勾栏”、“瓦舍”、“乐棚”。“山乡庙会流水板整日不息,村镇戏场梆子腔至晚犹敲”。这是一副来自民间旧戏台上的楹联,当今人想要和历史对话,在乡间能找到唯一的场所实际就是舞台了。其他还有什么呢?得天时之利益于一世,扬个性通达于舞台,时风时雨造就了读书人两种出路,一在庙堂,一在江湖,江湖多出编剧才子,身价不涨,只混个江湖受人追捧,那样的才子虽死犹生。

  沁河岸边的古戏楼旧了,肉眼寻觅见它时,它已经失去了俗世快乐,它赤裸在天地间。只有那戏台上重檐歇山顶、青灰筒瓦,正脊鸱尾艰难涌动直刺青天;只有那左右垂脊立瓦神戏文武将靠旗长枪,等待着大锣亮声,好腾空远望。然而,我明白:修补是必须的,不修补就是毁灭,但往往修补就是另一种毁灭。一个注定逃不脱与岁月无奈抗衡的建筑,它生或者说它死,谁来多问几句?

  那是一座由斗拱组成放射状的戏台藻井,覆斗式八卦形,盘龙圆心结顶,周边复套小八卦,并由八条游龙镶嵌其间,一座富丽纤巧的舞楼。改革开放后它的挑角塌落了,匠人修复时看到一条椽上写下:“比我工匠好的少上一根椽,不如我的多上一根椽,再好的工匠也有多少之差。”拆卸时,一根根椽子都是编了号的,修复时,现代的工匠多上了两根椽。手艺消失得如此快速。文明的复兴是历史进程,慢是一种坚实凝聚。慢下来吧,让我们慢一些走向生命的终极。

  难道像生物体的衰老那样,建筑也无可逃避?笼天罩地下,沉郁的秋,深邃明净,丈量不出的广阔与深厚,不知谁预支了晚秋萧瑟的悲凉。黄昏甫至,本该是“余霞散成绮”的季节,但此时黯淡的暮色,却沉重如铅色。

  宋金时期,沁河流域的神庙中,除了专门用于神仙仪典的祭台和献台以外,普遍出现了专门用于乐舞戏曲表演的乐台、舞亭和戏楼。殿前的广场上,设置两座露天的方台,一座是摆设供品的献台,一座是用于乐舞戏曲表演的露台,当时在露天舞台上,表演的乐舞戏曲演员叫做“露台弟子”,演绎到民间便有了“露水夫妻”。露台的分离意味着乐舞演出与食品供奉的分工,乐舞摆戏表演在庙会中越来越显得重要。金元之交,戏曲在乐舞摆戏的摇篮里脱颖而出。庙会期间,除了社火以外,人们更喜欢雇请专业的戏班。露台和舞亭逐渐演变为殿阁的形式,戏楼和神庙之间又留出了开阔的观众场地。自从杂剧出现之后,戏楼跟戏曲之间,有一个互相适应、互相磨合的过程。从沁河两岸古戏台的形式上看,有歇山顶,有单檐歇山顶,还有重檐歇山顶,还有十字歇山顶。特别是金元戏台,作为建筑的一种遗存,古戏楼本身除了演戏之外,又是一个综合的艺术品,从装饰上,有雕梁画栋,琉璃、砖雕、木雕,还有石雕镶嵌的戏楼。再有一个,就是楹联,比如:“六七步九州四海,三五人万马千军。”四个龙套,一个主将,舞台上转一个圈从长安一下就北上进入了北国边川。这真是舞台小社会,社会大舞台。

  到了宋金元时期,从“惟有露台阙焉”、“既有舞基,自来不曾兴盖”等神庙碑文所记来看,露台或舞亭已经成为当时许多神庙必备的建筑之一。舞台在不断扩建中一点一点消失,消失在人的欲望扩大下。

  有清一代,舞台最活跃的是春秋二祭,即春种时来祷告许愿,祈神降雨,盼望春耕顺利,秋祭时杀猪献五谷请戏班子唱大戏。村庄里,神庙大都坐北朝南,正中间叫正殿,正殿代表着一个礼的概念,要在那儿举行各种仪式,而对面的戏台,则代表着乐的概念,古老的礼乐,礼以兴之,乐以成之。

  这些,恰好是一个人对从生到死,各种与自己相关的苦难的敬畏。

  眼下,我们还需要敬畏什么?敬畏,已经缺失在了浮躁与狂妄之下。许多美好被遗弃被当作垃圾。然而,正是历史所留下的垃圾,成为后人的戏剧财富,成为萧何月下追韩信,成为徐策跑城,成为霸王别姬,成为杨门女将,成为贵妃醉酒,成为王宝钏守寒窑,成为岁月灰烬里,一种需要慢下来才能获得的享受。

  所以,今天双脚站在大地上行走的人类,请演好自己的戏吧!

  (葛水平为第九次全国文代会代表)

(编辑:李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