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赵燕侠:
京剧领域首位女性流派创始人
栏目:名家
作者:张雏燕  来源:中国艺术报

赵燕侠京剧《花田八错》剧照

  不久前,第十八届中国戏剧节在浙江杭州举办,我的母亲赵燕侠被授予“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戏剧)”。由于母亲身体原因,不能亲自前往,由我代她领奖。这次获奖对她来说,是对其艺术成就的充分肯定和认可。

  母亲从6岁开始演艺生涯,今年已经96周岁了,可以说,她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京剧事业。在她一生的舞台实践中,不断探索创新,并结合自身条件,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成为京剧领域首位女性流派创始人。

  在我眼里,她是一位非常有个性、有毅力的女性。坚强、不服输,也正是这种性格成就了她。她学戏特别快,记忆力超强。老师说戏,她一遍就记住了。那时没有录音机、摄像机,学戏全凭脑子记。早年家里很穷没钱请老师说戏,很多时候她是扒在剧场门外偷听学会的;或者是老师给别人说戏,她在边上偷偷地看。所以,她说,“我的很多戏是‘偷’来的”。后来家里经济条件好些了,就把老师请到家里来说戏,也是说一遍就会了。她的父亲是唱武生的,给她练功都是按武生的要求。拿顶时常常点一支香,香不点完就不能下来;练大靠也是练一天,累了就在一旁歇歇,睡觉都扎着靠,醒了接着练。练嗓子也是一样,母亲说她的嗓子是练出来的、喊出来的。在她幼年时,天不亮就起床,找个没人的地方赶紧练,不管下雨还是下雪。她说唱念发声讲究要用丹田气,不能仅从口腔部分发音。为练丹田气,她还找了个大坛子,对着坛口喊。刚开始喊,自己和别人都听不见,直到练得自己和别人都能听得清楚才行。她说,用丹田气的好处是声音能打远,音色圆润、气力充沛,而且嗓音能够持久不衰。在我和她近20年唱戏过程中,从来没有闹过嗓子。

  上世纪40年代初,母亲15岁时,以《大英杰烈》《十三妹》响遍京城。不满20岁就组建燕鸣社,后改为燕鸣京剧团,巡演于北京、天津、上海、武汉等地,广获赞誉。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初,她的个人风格已明显地显露出来。她的表演生活化、吐字清晰,吸引了一大批青年观众,成为在京、津、沪、汉及全国各地上座率很高的京剧演员。她的舞台风格最引人注目之处就是敢于独创、勇于出新,大胆走自己的路。这一时期,她开始积累自己的独创剧目《孟姜女》《春香传》《救风尘》《盘夫索夫》《叶含嫣》《追鱼》《红梅阁》等大量新作品,并开始创排现代戏《白毛女》等,这些新戏大都被观众所认可。

  上世纪60年代初,她响应国家号召加入北京京剧团,与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并列五大头牌,又创排了现代戏《沙家浜》《杜鹃山》等。她的戏路极宽,能演青衣、花旦、刀马旦、武生、文武小生,唱、念、做、打全方位发展。而其演唱艺术最具魅力、最为突出,也是作为一个新流派最为显著的标识。她创造性地运用了以假声为基础,真假声相结合的发声方法,也就是小嗓中适度加入些大嗓,这样听起来声音不会很尖,再加上轻、重音的适度控制,二者相结合,灵活运用。这种唱法,为旦角女演员发挥女声优势作出了新的探索。

  在尖团字的运用上,她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处理方法。她把那些观众听起来费劲的湖广音的字大胆舍弃,改用观众易懂的京音,听起来不费思索,清晰明了,无须字幕的配合就能听得清清楚楚,又不失京剧的韵味。这也是她的演唱艺术极受观众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为此倾注很多心血。

  她说,京剧要想唱得清楚就要打下扎实的基本功,嘴皮子要有劲。念京白最出功夫,她就把《十三妹》中何玉凤大段的京白作为每天练功必修之课,我刚学戏的时候她也让我没事就多练练这段京白。

  她是个爱琢磨的人,闲暇之余就琢磨戏。她喜欢听京韵大鼓,于是借鉴京韵大鼓艺术家白云鹏采用的一种演唱与伴奏之间相配合的方法,也就是需要突出伴奏音乐时,将伴奏音响放足,而在吐字行腔时,伴奏的音量不超过演唱的响度。在表演上,她非常注重人物的刻画。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年龄,表演上都要有区别。要有程式化,但不拘泥于程式。表演的任务在于塑造出活生生的人物来。例如《碧波仙子》中的鲤鱼仙子和《白蛇传》中的白娘子,两个都是仙,但表演中却是有区别的。鲤鱼仙子性格开朗、直率,天真活泼,有些调皮,勇敢乐观、不畏艰险,对爱情忠贞不渝。根据这些特性,她的声音处理上比较清脆、尖、甜,语速也相对比较快。而白娘子修行千年,言谈举止都要稳重、大气、矜持。她和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也是不同的,当她遇到许仙时眼光并没有回避,演她的时候声音处理上要柔和,语速也相对慢些。因此,母亲在刻画每一个人物时,都研究得非常透彻,表演起来也就特别到位。

  赵派的唱腔非常讲究节奏,高低音起伏也很大。低时如行云流水,高则高入云霄,掌握起来难度还是挺大的。《白蛇传》里,当小青要杀许仙时,剧情达到全剧最高潮。这里设计了【西皮导板】“小青妹且慢举龙泉宝剑”,大多数“小青妹且慢举”是念的,然后再唱。赵派在这里是直接就唱,用了一个嘎调。发音位置在脑后,我们叫脑后摘音。鼻腔、脑腔同时使用,达到共鸣。到最后在高腔的基础上又加一个高八度,大大增加了演唱的难度。没有一定的功力和技巧很难完成。紧接着【回龙】“许郎夫你莫要怕”,她把音量控制得非常轻微,生怕吓着自己挚爱的人。“细听我言”的大腔,用了一个她发明的“疙瘩”腔。导板的高亢与回龙的委婉,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最后的“合钵”这场原本没有大段的唱,但母亲认为加上大段唱可以更好地抒发白娘子悲痛欲绝、怒火满腔的复杂心情。这不但使得这一人物在特定情景下需要引吭高歌,而且也是将这一悲剧推向高峰时必不可少的。于是请田汉同志写的这段唱词,由李慕良老师根据她的演唱特点设计出一段脍炙人口的“小乖乖”。以情带声,借字抒情。用真情实感唤起观众的共鸣,正是赵派演唱艺术最主要的特征。以这段唱为例,它是一段徽调【二黄中三眼】的板式,这种板式在目前京剧板式中是独一无二的。母亲在这段唱腔中非常投入,深入刻画了角色的内心世界,非常有感染力和震撼力。

  母亲非常注意观察生活,把生活中的东西巧妙地运用在舞台上。她曾经跟我说:“我走在路上注意观察小姑娘走路的姿态、老人走路的姿态。”她年轻时喜欢看电影,像上世纪30、40年代的影星陈燕燕、好莱坞电影《魂断蓝桥》中的费雯丽的表演。“我注意他们的表演神态,哪些能用我就拿来用。”所以,她的表演很自然,不做作、不死板,非常生活化,但又不失细腻,这也是赵派的表演特色之一。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接地气,缩短了演员与观众之间的距离。比如《铁弓缘》中擦桌子、泼水的动作,《花田八错》中纳鞋底、搓线、钉钉子的动作,都非常生活化。

  母亲是一位改革者,从表演、唱腔、人物刻画无处不在。她始终站在观众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曾说:“我们的艺术是演给观众的,所以我们的演出必须听取他们的批评。”在她人生最低谷、最艰难的时期,也是观众给了她勇气和信心。观众需要她,她也离不开观众。她常说:“我今天所取得的成就离不开始终支持和喜爱我的广大观众,他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良师益友”。

  在我学戏、演戏的过程中,也颇受母亲的影响。严于律己,自觉每天练功,风雨无阻。每天上午喊嗓子、吊嗓子,下午练武功。目前,我主要是在做京剧的传承和教学工作,有喜欢赵派艺术的演员、戏曲爱好者,我给她们辅导一下。作为她的女儿,我觉得有义务、有责任把母亲的艺术继承下来,并且毫无保留、原汁原味地传承给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