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羽(1927-2022) 叶君奋 摄
他的歌从新中国成立初期一直传唱到今天,从奶奶的口中飘落到儿孙们的心头。近80年的创作生涯,他笔不生涩,每个时期都有新作传世。
“乔老爷”——无论长幼男女,文艺界的人们都这么称呼乔羽先生。
乔羽先生是一位勤勤恳恳、辛辛苦苦写了一辈子歌曲的艺术家,也是因歌词而闻名于世的老作家。他的歌从新中国成立初期一直传唱到今天,从奶奶的口中飘落到儿孙们的心头。近80年的创作生涯,他笔不生涩,每个时期都有新作传世,那些不时蹦出来的妙语箴言常常令同行们拍案叫绝、赞叹不已。
乔羽先生貌不惊人、儒雅博学、睿智幽默。他健谈,“朋友来了有好酒”;他爱才,扶掖培植年轻人;他兴趣广泛,诗书琴画界皆有挚友;他还会手擀面条,那是他夫人爱吃热汤面的缘故。记得他住在北京方庄的时候,菜市场卖菜的老妇们都认识提着竹篮来买豆腐的“乔老爷子”,鱼汤炖豆腐是他的第一美肴。
乔羽先生自幼饱读诗书,练就一手好字。他还喜欢唱歌,他用山东济宁味儿英文演唱的《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这两天时时在我耳畔回旋,那是他儿时在教会学校学的一首歌曲。新冠肺炎疫情前最后一次与他聚会,酒酣时他坐在轮椅上还清唱了一段京剧。
乔羽先生上大学读的是经济系。参加革命后,他的一篇论述解放区土改经济政策的文章,还引起过社会的关注。他也曾登台演出,尽管从来也没有演过重要角色。在向解放区的群众做宣传演出时,他竟然可以身披彩布、抱棵小树俯卧在舞台上,一动不动地饰演个把钟头的“小山坡”。
乔羽先生是个专业作家,但并未坐在家里。他挂职过公社书记、县委宣传部部长的职务,曾长期在河北邢台农村深入生活。“作品是作家、艺术家的立身之本”,乔羽先生是创作过“经典”、攀登上“高峰”的大师。人们熟悉的电影《刘三姐》《红孩子》(编剧均为乔羽),歌曲《我的祖国》《祖国颂》《让我们荡起双桨》《人说山西好风光》《爱我中华》等都出自这位词作家之手,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中国革命之歌》也浸着他的心血和汗水。
本文作者(右四)与乔羽(左三)、谷建芬、王酩、王世光、凯传、金凤浩、孟广征、晚笛等在三峡
乔羽先生作为中国音乐文学学会的首任主席,是新中国音乐文学事业旗帜性的人物。他创作的歌,仿佛是生了翅膀的精灵,总能不胫而走。他的笔下,经常见到的是那些平常的熟稔词语,不见铺张,也不见华丽,甚至让人看不见刀斧的痕迹,浅显、平白、朴素,仿佛是常上家来串门的邻居,自自然然地相契。如果说歌曲《难忘今宵》《夕阳红》《大风车》等是借助现代媒体而家喻户晓,如果说歌曲《牡丹之歌》《世界需要热心肠》《思念》等因有旋律的翅膀而让中国的百姓耳熟能详,那么,我想说,乔羽先生还有许许多多值得人们深思、品味、体悟的作品并不被人熟知。如孔子这样让后人难以比肩的伟大文化历史人物,用一首歌词来刻画他,怕是用不着吓唬就叫人望而却步。乔羽先生却写了,通篇不见“忠孝节义”“仁义礼智信”字样,写得你心服口服。“你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朋友”“你是一位通情达理的长者”“你是一位循循善诱的师长”,把对孔子的敬意和孔子之于我们民族的关系抒写得入情入理。他善于提炼词眼,一旦捕捉住了,一首小小的歌词也便成了一座岿然屹立的山峰。浅显中有深意,平白里寓哲理,让人心生钦佩。我尤其喜爱《巫山神女之歌》 《黄果树大瀑布》《说聊斋》《笼儿不是鸟的家》诸首,似乎是不经意地生成妙语机趣。“我把议论付与古往今来的过客,我把豪情献给风涛万里的船夫”,借神女峰的自语表达着作者深刻的人文哲思。“人从高处跌落,往往气短神伤;水从高处跌落,偏偏神采飞扬”“人有所短,水有所长”,这样的句子亏他能想得出来,两种意象分别去看是很常见的,没有奇异独特之处,可偏偏经他发现并放进对比关系中,就让人无法漠然、不能无动于衷了。《说聊斋》是他为电视剧《聊斋志异》写的主题歌,“鬼也不是鬼,怪也不是怪,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在此,他所指的当然不光是“聊斋”中的故事,搜寻历史记忆,回顾往事沧桑,绝非诳语。作曲家王立平说:“当‘乔老爷’在电话里用乡音念这首词的时候,他的山东音调的曲子已见雏形。”“金丝笼儿无价,玉石碗儿豪华,这生涯,十分优雅,不是咱,鸟儿的家。”且不论元曲的味儿十足,就是“这生涯”三个字用得轻轻松松,便把杜十娘鄙弃和拒绝富贵、追求纯真爱情的情态托举出来了。这些是我从他众多作品中信手拈来的句子,同样精彩的句子在他的词作中俯拾即是。在这些歌词中,他把对自己、社会、历史、人生思考的所得不露痕迹地融了进去。可以说他的词作有大技巧,又可以说让人看不出来技巧。炉火纯青的技艺使他成为一位让人敬佩的歌词大家。
本文作者(左)与乔羽合影
“歌词最容易写,也最不容易写,写好难”,这是乔羽先生对自己一生创作实践的感言。他的歌词创作态度严谨、严肃、严格、认真,他对自己创作的要求近乎于严苛。
乔羽先生已逝。20日清晨接到他儿子乔方的讣电后,我这几天都在哀悼、回忆、追思,想起不少他与歌词创作有关的轶闻趣事。我跟乔羽先生相识多年,亦师亦友,算是忘年之交。他不是那种长篇累牍、洋洋万言的理论家,他对歌词艺术、对音乐文学的许多真知灼见都是只言片语说出来的,虽然言语不多,却是字字珠玑。我又把《乔羽文集》粗略地翻阅一遍,他写过的文章大部分都是千字文。乔羽先生曾给几位词家的作品集写过序言,文短意长,文章里面出现过“已逾八百字,就此打住”这样的语句,看来是谨遵祖训“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记得乔羽最长的一次发言大概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那是在“文革”之后《歌曲》编辑部和北京音协首次举办的歌词创作座谈会上。当时,歌词作者们皆是散兵游勇,还没有形成组织。难得聚在一起交流研讨、切磋技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十分热烈。最后讲话的是乔羽先生,他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多小时。大家听得出神,致使午饭推迟了许久。当时因为没有录音条件,只能根据众人的记录整理出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大概算是万言了。也正是这次让人心悦诚服的发言,树立起乔羽先生在音乐文学领域的旗帜地位。我想如果把乔羽先生有关创作思想和理论的“金句”收集编辑起来,出版一本有学术价值、有着历史与现实意义的《乔羽词话》,也算是启迪当代创作的《人间词话》吧。
乔羽先生说:“歌词不是锦衣美食、高堂华屋,它是寻常人家一日不可或缺的家常饭、粗布衣,或者是虽不宽敞却也温馨的小小院落。”歌曲在中国是大众艺术,它拥有广泛的受众,有坚实的群众基础。不管是美声唱法、民族唱法、流行唱法,还是歌剧、合唱等,它都属于大众而不是小众的艺术。歌曲在许多中国老百姓的心目中和生活中占有位置,已成为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不论是自吟自唱,还是聆听欣赏歌唱家演唱,人们的审美或欣赏水平可能参差不齐,但数量一定是最多的。改革开放以来,歌曲在众多文艺门类中一直算是相当红火的艺术。乔羽先生说著名诗人郭小川在20世纪60年代曾经对他感慨:“从来没想到歌词可以成为大艺术。”这是一位诗人的体会心得,也是真知灼见。我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音乐文学学会成立的时候,著名诗人艾青前来祝贺并题词:“诗和词是孪生兄弟。”半个世纪以来,乔羽先生身先士卒,率领着音乐文学创作队伍自强不息,不断提升整体素质和创作技艺。乔羽先生这一辈子都把为人民作词、写歌作为己任,把人们能够喜爱、传唱作为自己创作的目标,一写就是七八十年,值得尊敬,更值得我们学习。乔羽先生那一代人,也包括我们这一代人,从来都是把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为人民而创作当成艺术创作的金科玉律一般来信奉遵循,努力在方寸之间把大千世界表现出来。乔羽先生的作品题材多样、风格多彩,有黄钟大吕、盛世颂歌,也有小桥流水、风花雪月,各类审美不同的人们总能从他的作品中找到自己喜欢的歌。
乔羽先生说:“歌词最容易写,也最不容易写,写好难。”他这句话是针对改革开放以来,歌曲创作迎来了史无前例的高潮,同时也出现了一些乱象而发出的感慨。自20世纪初中国新音乐运动以来,歌曲创作的历史上有过三次高潮。第一次高潮出现在以抗日救亡歌曲为主流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第二次高潮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社会主义建设初期的17年,乔羽先生就是这个时期脱颖而出的代表人物。第三次高潮是改革开放以来至今方兴未艾的40多年,这次创作高潮迅猛澎湃,比前两个高潮有过之而无不及。40多年来,涌现出一大批词曲作者,歌词创作的队伍虽然浩浩荡荡,但是在文化素养上准备不足,所以显现出作品的数量虽多,但质量不甚理想的状况。针对这些现象,乔羽先生提出中国音乐文学学会要组织编写几本歌词理论、美学丛书,为提高大家的学养、素养和技术技巧做些实实在在的工作。“歌词最容易写,也最不容易写,写好难”,这是乔羽先生对自己一生创作实践的感言。他的歌词创作态度严谨、严肃、严格、认真,他对自己创作的要求近乎于严苛。他不轻易答应约稿,也不轻易多写一字一句。乔羽先生最早选编的自选集薄薄一册,本着精益求精的原则,也就遴选了100首左右的作品,曹禺先生题写的书名。他一生创作不求数量,唯求质量。乔羽先生曾赠我一把扇子,书法风骨清奇,录的是清代诗词大家袁枚的一首诗:“爱好由来落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这既是自励,亦是勉我。这是他终生对待创作虔诚而严谨的态度,也是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雄心大志。
本文作者(左)与乔羽合影
乔羽先生笃实仁厚,有水一样的柔情,也有山一般的坚毅,是一位真词家、真诗人。他的人生如同他的歌词一样朴朴素素、平平常常,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
总结乔羽先生的创作生涯,可以启迪后人:用写十首作品的思想情感、生活积累、时间和精力,去写一首作品,或许是迈向成功的一步。乔羽先生曾多次自谦打趣说,写了一辈子东西,能够留下几句话给后人就很不错了。这才是一个成熟作家的理想与追求,也可以说是他在中国文学艺术的历史长河中给自己的明智定位。乔羽先生笑谈:“写啊,写啊,左一首,右一首,哪儿有那么多词好写!”这句话给我的启示颇深。我们每个人的人生经历、生活积累、思想情感等,能够提炼出多少可以称为哲理的真知灼见、醒世恒言;又能抒发出多少让自己感动、又能感天动地,让大众或悲或喜的真情实感呢?人民需要的是艺术家们发自内心真情实感的创作,无感受、无感觉、无感动、无感情的时候,还是不要轻率动笔吧。
乔羽先生讲:“不事耕耘但求收获,自然是不会有好收成的……”我记得乔羽先生的这句话被制作成一个工艺装饰牌,发给了中国音乐文学学会的会员们。他这句话,是针对艺术趋于功利的现象而言。时下这种功名利益驱动的创作现象仍然存在,我们也都面临过此情此景。有些词作家、作曲家总是在不停地写啊写,来者不拒,应接不暇,什么活儿都接。作品出来后你仔细听吧,完全是应酬之作,腹中被掏空的感觉十分明显。歌词创作如果完全以经济利益为导向,其结果一定可悲可怜。
乔羽先生认为艺术创作是有规律可循的,只要提供肥沃土壤、阳光雨露,风调雨顺,再加上艺术家们的勤奋耕耘,自然会有好收成。现在不尊重艺术规律的现象时有发生,只要收获,不思耕耘,甚至拔苗助长。就连5年中要“培养出多少大师,创作出多少经典”之类的激进口号都出来了,这是偏误政绩观导致的结果。
乔羽先生说:“人们喜欢的是新鲜可口的瓜果梨桃,而不是维生素片剂。”这是他针对歌词中蕴含的思想性或哲理有感而发的议论。歌曲有教化的作用和功能,它可以培养情操、提升审美、陶冶性情,一首好的歌曲对人的影响久远,让人记忆一生。但是,歌曲的宣传教育作用一定是寓教于乐的,它对人的影响应该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绝不是生硬强加于人的说教。今天已经很难把你的观点、口号、感情,通过歌曲强加于任何人,因为这样的歌曲很难推而广之。
乔羽先生提倡:“不为积习所蔽,不为时尚所惑。”这是处理好继承传统和开拓创新关系的老话题,但也是新问题。传统不可不继承,但是也不能被传统束缚或是不分良莠地完全继承下来。观照时尚,可以赢取一时的掌声,但是不能被时尚所迷乱,甚至连人生目标都丢失了。现在有些时尚艺术、流行艺术,来得快,去得也快,毋需多长时间便烟消云散,让人遗忘,这大概就是传媒所贬斥的“快餐文艺”吧。过眼烟云式的文艺多与时尚迷惑有关,所以我们要像乔羽先生那样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认真对待并处理好继承与创新的关系,不仅要保持年轻的心态,风雨兼程、往前赶路,还需要经常性地反思自省、总结经验教训,从而不致于误入歧途还执迷不悟。
一首作品能否成为经典需要时间和空间的检验。无论你是否愿意,所有面世的作品都必须接受历史和人民的检验。这个检验是铁面无私、公正客观、不可能作弊的检验,也是唯一最终的检验。我尤其推崇乔羽先生的两句歌词:“把议论付与古往今来的过客,把豪情献给风涛万里的船夫。”我们应该学习传承乔羽先生这样的创作心情、心理与心态,力戒浮躁虚华,不去趋炎附势,不为功利所累,坚定不移地到人民中间去、到生活中间去,去追求发现“真、善、美”,去写出属于自己又属于这个时代、属于人民大众的精品力作。
乔羽先生生于丁卯,不到50岁就已长成一副“老爷”面容了。我和他相识40多年,他是长辈,不敢谬托知己,但他却是我情倾心仪的良师益友。在我主持《词刊》和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事务期间,我们又多了许多切磋艺术的机会。乔羽先生笃实仁厚,有水一样的柔情,也有山一般的坚毅,是一位真词家、真诗人。他的人生如同他的歌词一样朴朴素素、平平常常,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他曾说过,“不求惊天动地的伟业,但愿有二三言流传世间”。他一生奋笔、努力躬行,所谓二三言,实为浓缩了人生体味思考的精华。有多少文集著作等身者,未必有二三言铭刻人心、流传于世。
乔羽先生去世的消息传出,送行者众多。网络上出现了成千上万的帖子留言、视频节目,他的歌曲伴随着悼念哀痛之声不绝于耳。许多陌生留言者说自己是听着“乔老爷子”的歌长大变老的,还有人说一家四代都喜爱唱他的歌。我仔细浏览人们的心语,体察着他们的脉搏。人民大众真是深深地热爱这位给他们带来过幸福、向往、理想和喜怒哀乐的老人啊!
乔羽先生当欣慰。这是人民艺术家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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