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十九天 开始“走”长征
http://www.cflac.org.cn   2006-10-25  作者:贺捷生   来源:中国艺术报
 

    1935年11月19日,红二、六军团从湖南桑植县刘家坪出发长征。那时,我刚刚出生19天。

    红二、六军团将要离开湘鄂西的行动,从九、十月份就开始准备了。我母亲蹇先任正怀着我,临产在即。当时,父亲贺龙和任弼时、肖克、王震等军团领导人都在为母亲的临产而焦急万分。如果长征出发时母亲还没有分娩,那母亲就必须留下来。留下来,意味着什么呢?敌人会用百倍的疯狂来报复红军离去后的苏区群众。因此,在前线指挥作战的父亲贺龙不断通过电报关切地询问我母亲的信息。

    部队出发的日期越来越近了,母亲更加焦急,她恨不得我快快出生。11月1日,照顾她的卫生员因事外出,屋里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我突然出世了。因为屋内无人,母亲只好自己用剪刀剪断脐带。当我来到人世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母亲笑了。因为我终于赶在长征之前出生,她可以随队长征了!父亲在前线听到我出生的消息,极为高兴。刚好前线打了个大胜仗,真是喜上加喜。他风风火火地快马赶回洪家关的贺家老屋,一进房门就把正在熟睡的我抱了起来。我一下被他的胡须扎醒了,哇哇地大哭起来。父亲喊着:“哭吧!哭吧!我天天盼着听你这小毛毛的哭声呢!这一下可好了!你哭出来了!喊出来了!好哇!”

    为了祝贺我的出生和刚刚取得的一场胜利,父亲和任弼时、关向应、肖克、王震等伯伯、叔叔一起喝起酒来。父亲说:“小毛毛出生了,还没有起个名字呢?”

    肖克说:“小毛毛一出生部队就打胜仗,好兆头,就叫捷生吧。”

    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

    我快捷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可难为了戎马倥偬的父母。部队长征在即,我这刚出生的婴儿是随行?还是忍痛割舍?父亲把一位亲近的亲戚找来,对他说:“部队这次走的很远,要越过千山万水,越往前走,气候会越冷。毛毛刚刚出生,实在是没法带起走,留给你抚养,好吧?”

    那位亲戚满口答应,可是左等、右等,那位亲戚没来接。父亲亲自去登门拜访,邻居说,全家人几天前就都搬走了。父亲当然明白人家有顾虑,也理解人家的顾虑。回来对母亲说:“看来没人敢要这孩子。罢了,我们干革命,就是为了下一代,这孩子我们带走。只是你要多辛苦些了。”

    母亲把我抱起说:“再辛苦我也要把你这小毛毛带走。无论路有多远!无论……”

    11月19日,面对敌军一百多个团的疯狂“围剿”,为了保存实力,也为了与已经到达陕北的红一方面军会师,凝聚抗日力量,由贺龙、任弼时领导的红二、红六军团(后来称红二方面军),从桑植县刘家坪出发,进行战略大转移。

    当时,部队为了长征,进行了轻装精简,把老弱病残人员都留了下来。我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能带吗?为此,红二、六军团总指挥部党委专门开会进行了一次研究,最后的决议是:先把娃娃带起走,路上遇到合适的人家再送人吧。母亲很伤心,她知道这个决议意味着随时都可能和自己这个初生女儿生生别离。就这样我跟着红二、六军团长征了。当红军的妈妈蹇先任把刚刚诞生19天的小生命放进箩筐,背在身上,随部队出发了。一踏上征途,便是险象环生。天上有飞机侦察轰炸,地面有敌军围追堵截,又值寒冬季节,风雪交加。“坐月子”的母亲和襁褓中的女儿一步不落地跟着队伍行军,我们母女俩面对的困难应该说比谁都大。

    为了照顾母亲和我,指挥部让我们随着军团的卫生部走,部长是贺彪。行军第一天,在乘船过一条河的时候,母亲要其他人先过,她抱着我在河边等。当贺彪划船来接妈妈和我时,突然敌机来了,在船的周围扔起了炸弹,船像一片树叶在波浪中摇晃,涌起的水柱几次都险些把船掀翻。不懂事的我偏偏在这个时候大哭起来。焦急的贺彪冲着我大喊:“你哭你哭!看你把敌机都哭来了!”飞机飞走后,母亲高兴地对贺彪说:“她不是哭,她是在吓唬飞机呢,你看,飞机不是被她吓跑了吗!”

    贺彪见我还在哭,就用手指点着我的脸蛋说:“别哭了,敌机让你吓跑了!”

    因为卫生部是行军队伍的后卫,母亲和我都休息不好。后来指挥部就让母亲和我跟先遣队走。每天行军时,母亲怕树枝划伤我,就用布袋子兜着我。她把布袋挂在胸前,这样她可以时时照看着我,出生刚一个月的我,就是在她胸前的布袋里,随着她的脚步摇晃着前进。后来我想:母亲行军时的摇晃,天上飞机的轰鸣,地上的枪炮声,我不就是在这种奇特的摇篮曲伴奏下活下来的么!

    母亲生下我就没奶,每到一个宿营地,她就抱着我四处找奶。我的哭声把那些老乡们都引了过来,老乡们见红军中还有婴儿,都感到稀奇。母亲就给他们讲革命道理,讲红军是穷人的队伍。那些正在喂奶的年轻妇女就把饥肠辘辘、大哭大叫的我抱进她们的怀里。可以说,长征二万五千里,有无数位“妈妈”给过我奶水。爸爸妈妈说我吃过千家奶,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千家奶啊!

    每次过敌人封锁线时,母亲都用奶头堵住我的嘴。一次急行军,母亲很紧张,紧紧地用奶头堵了我的嘴。当队伍冲过敌人封锁线后,母亲拉出奶头,我却没有声音,母亲以为我被奶头堵的没气了,连忙低头一看,我正在母亲胸前的布兜里酣睡。

    那时行军一走就是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我饿着肚子,身上泡在屎尿里跟着颠簸。由于得不到及时清洗,我的身上渐渐长满湿疹。有了病,只能想一些土办法,比如说,用灶火土熬的水拌草木灰敷在肚脐上退烧。有一次过敌人封锁线,妈妈怕我的哭声会暴露部队,便用衣服紧紧捂住我的头。待危险过后打开衣服时,我的脸都憋紫了,险些丢了小命。

    有一次突围,我父亲把我裹在怀里,骑在马上,一路冲杀。待突出重围后,才猛地发现,胸口空空,孩子丢了!父亲焦急万分,立即调转马头,回去寻找。幸亏一位老乡拣到了颠到路边的女婴,交还给我父亲,我又回到了父母的怀抱。

    过草地前,我已病饿交加、奄奄一息。

    关于红军长征过草地,丛书《星火燎原》里,有不少老红军的回忆录都记下了这段可以说是长征中最艰难的历程。肖华的《长征组歌》“过雪山草地”更是广为传唱。“风雨侵衣”、“野菜充饥”、“草毯泥毡扎营盘”,都是草地行军的真实写照。当时最大的困难是自然条件恶劣,粮食严重缺乏。广袤的草地,一望无际。由于地势很高,所以空气稀薄而且气候多变,时而阴霾满天、时而瓢泼大雨、时而冰雹骤下、时而雪花纷飞。到处是淤积的黑水和腐草,散发着臭气。有的沼泽地深不可测,一不小心,踩下去越陷越深,甚至会把人吞没。特别是当携带的粮食在省了又省的情况下全部吃光以后,野菜、皮带,一切能吃的都拿来果腹,也难以充饥。空着肚子踩着臭水中的草墩子行军,风餐露宿、篝火御寒,种种困难真让人难以想象。

    红二方面军过草地时正是夏秋之交。在刚走出极艰苦的雪山地区,体力受到严重消耗、尚未恢复的情况下,一个更加严峻的考验又摆在红军面前。当时我也只有8个月左右,已经瘦得皮包骨,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看就要断气。大人已经在考虑如何葬我的问题。因为我根本没有自己的衣服,总不能光着身子埋葬吧。红军经过长途跋涉,也都衣衫褴褛。后来,负责军需的干部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白布。这样,我的“棺材”才有了着落。幸亏我的生命力出奇的顽强,大人看我还有一口气,就仍带着我,那块裹尸的白布最终没用上。

    过草地时我妈妈把煮熟的野菜捣成稀糊糊,再一口一口地喂给我。我就是靠喝野菜汤、吃野菜糊过的草地。那时候,大人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大人没的吃,我也没的吃。我是一个要吃、要喝的“行李卷”……

    长征途中,曾经诞生过不少婴儿。我记得能够活下来到达陕北的,还有任弼时、吴德峰、肖克的孩子,我们四个都是二方面军的,我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参加了长征的婴儿。经历了11个月的长途行军后,我快一岁了,可瘦弱得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我至今还保存一张发黄的照片,是我与妈妈的合影。身穿红军军装的母亲蹇先任坐在板凳上,两手扶着站在膝前的我。照片的背面,是母亲写给我的短信,内容是这样的:

    捷生:

    为了环境所迫,把你长期的寄养别人家中,我在这极长的十二年内,怀念你的心情实难诉之于笔墨之间。捷儿,盼你早日归来,我的近况,可问你的幺舅。

    你的妈妈

    写于端午节1949

    长征胜利后不久,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担任八路军120师师长的父亲与在军委总政治部做宣传工作的妈妈经常上前线、下部队,都无法照顾我,便忍痛托人把我送回湖南老家寄养。直至解放后,一家人才得以团聚。

    想起当年,在草地行军的四十来天里,由于严重缺粮,生病、掉队,死亡人数不断增加,在整个草地行军中,红二方面军有数千人不幸长眠在草地上,我仍十分悲痛。

    红二方面军的长征,自1935年11月19日出发,历时11个月,行程16000里,转战湘、鄂、川、黔、滇、康、青、甘、宁、陕等省,进行大小110多次战斗(据不完全统计),攻占城市39座。以一万多名红军,战胜了数十万敌军的围追堵截,跨越了万水千山……

    1936年10月19日,红二方面军8000余人到达甘肃会宁,与红一方面军胜利会师。至此,红一、二、四方面军三大主力实现了大会师,红军伟大的长征宣告胜利结束。

    ……

    长征如今已过去70年了,70年的峥嵘岁月中,我又重走过长征路,我常常想起毛主席的那句话。毛主席豪迈地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历史上曾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吗?没有,从来没有。

    回望长征,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长征不仅是一次人类精神和意志的伟大远征,也是一段中国共产党领导优秀儿女寻求民族复兴的伟大征程。它与我们愈挫愈奋的民族精神一脉相承,与中华民族追求独立自主的世纪梦想紧相伴随。

    作为长征的女儿,那一段经历是我永生的铭记与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