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村的孩子们多像地里的向日葵啊!
——随中国文联赴毕节文艺支教散记
作者:本报记者 何瑞娟  来源:中国艺术报

茅草屋前的写生 

  一、初来,一只脏脏的小手递来虾片

  八点钟的青岩村,暮色渐浓。一个小女孩牵着一根线奔跑,线尾拖着白色塑料袋,那是她的自制“风筝”。街头的石块上,几个孩子安静地坐着,不笑不语,像石塑。

  初来乍到,我凑到四五岁的小男孩跟前搭讪,问他讨手里刚买的零食虾片。小男孩衣服脏脏的,小脸也脏脏的,脑后拖着一根长命辫,眼睛黑亮,蝴蝶一样扑闪扑闪,毫不迟疑地扭头将一整袋虾片都塞给我。我又还给他:还没打开呀,阿姨明天再来吃好不好?谁料,小男孩用牙齿咬开袋子,伸出脏脏的小手拿出一片递到我面前。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一股热流涌动。

  这里是贵州毕节黔西县观音洞镇的一个普通村落,我们跟随着中国文联组织的“同在艺术天空下”中国文艺志愿者关爱留守儿童文艺支教活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来之前,我是惶惑的,因为在舆论中,“毕节”早已与“留守儿童”画上了等号,“留守儿童”又与“自杀”“身亡”等字眼联系在了一起。

  两个多月前,毕节4兄妹集体服农药自杀,哥哥留下遗书,说“我曾经发誓活不过15岁,死亡是我多年的梦想”。3年前的冬天,毕节5个男孩在垃圾箱取暖,一氧化碳中毒死亡……一时舆论满天。甚至就在我们在毕节期间,百里之外一对姐弟在家中遇害了,而姐姐生前还曾遭受过邻居老人猥亵。多么令人心酸心痛的孩子们!他们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没有父母陪伴,他们一定很孤单吧,以至孤单到弃世。我们临行前,专家们也说,孩子们害羞自闭,性格扭曲,你们要保护他们的自尊。

  可是吃着这已经有些返潮的虾片,我觉得好香甜——这里的孩子并没有自闭,没有扭曲啊,乐观也大方,他们跟任何一个地方的孩子比都不差,他们的眼睛里有星星和阳光。

  青岩村的第一个夜晚,带着一个虾片的惊喜和感动,我们为期一周的暑期文艺支教活动开始了。队伍里共有十个人,两男八女,冯大海、韩葆、陈涓、景蕾、杨清竹、田灿六位志愿者,负责教孩子们音乐、舞蹈和美术;一位项目调研员李硕,负责调研此次支教的可行性;两位文联带队干部冀星、丁颖;还有我,负责报道支教活动的记者。

  二、“我什么都不喜欢,我喜欢干活儿!”

  来了61个孩子,拘束地坐在村委会二楼的大会议室里,不时地笑闹着。有的穿着裙子短裤,有的穿着秋装,还有的穿着薄棉服。这些是他们最新也最好看的衣服,尽管大都脏脏的,有的还带着吊牌,在开课的第一天里都穿了出来。还有家长抱着更小的娃娃来围观。

  还好,一开始我还暗自担心,会不会有孩子来。后来几天,每天都有新的孩子被吸引过来,人数增加到93个。

  开课前悄悄摸底,问其中几个唱歌跳舞和画画,他们喜欢哪个?孩子们摇摇头,说都不喜欢。冀星问孩子们喜欢什么,有孩子说:喜欢干活儿!

  六位志愿者一一展示音乐、舞蹈和美术才艺,然后由孩子们根据兴趣选老师。有近一半的孩子举手选冯大海的画画,也有不少选清竹和田灿的舞蹈,第一个站起来的黄衣女孩梦梦一开始就认定了要跟陈涓学唱歌,坐在后边的孩子小丽和思思两个小姐妹问我是不是还有个教唱歌的老师,然后一直等着韩葆的名字。有些孩子是跟风,熟悉的玩伴儿选什么自己就选什么,有的孩子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或者是什么也不喜欢。最后,每个老师都带着自己的学生走了,最多的二三十个学生,最少的两个学生。不知道喜欢什么的孩子跟随一名志愿者去讲故事和朗诵。

  已经比我预料中要好太多。我以为孩子们会太羞涩或者因为没有接触过艺术,什么都不选,最后只有强行分组。

  我们的安全员、村民罗进大哥告诉我们,你们看到电视上四川一个小女孩自己喂猪食,就觉得心疼,其实,这里的每个孩子都会干,放牛,割草,做饭,喂猪,收苞谷……怪不得孩子说喜欢干活儿!大概也不是喜欢,只因为干活儿就是他们日日温习的生活,是每天的必修课。后来我们去家访,也看到有的家里,最大的孩子因为要放牛,不能去上课,只有弟弟妹妹们才能来上课。我们也看到夕阳下长着两只脚的草堆在移动,那是画画班的一年级的男孩子,下课后又去割草背回家。

  三、玉米田前的魔幻教室

  玉米叶子绿绸一样随风舒展,玉米像笨重的锤子,朝天杵着。一户人家就在玉米田旁边,小小的院子里养着一条狗、三只鹅、一群鸡,还有一只出生三个月拳头大的小奶猫。这一天,这些小家伙儿们迎来了新伙伴。志愿者把孩子们带到这里,成了一个纯天然的自由教室。

  青岩村没有学校,临时教室就安排在了村委会会议室和旁边的这户人家里。

  十几个小男孩跟着田灿在卧室里学街舞,空间除去床大概也就五六平方米。男孩儿们没有跳过舞,因为跳舞是属于女孩子的事,可是炫酷的街舞立即吸引了他们。起初他们并不好意思跳,田灿用游戏的方式来教,一个孩子跳的时候,其他孩子捂住眼睛,然后第一个学的孩子教第二个,第二个教第三个,以此让他们有意识地把动作记准。很快,队伍就拉到了玉米地前的小院里,他们已经不那么害羞了,像模像样地做起了动作。微风拂动绿纱帐,画面颇有魔幻味道。

  玉米田一度也是冯大海老师的课堂。第一节课,冯大海就把孩子带到这里,教孩子们写生画玉米。旁边人家的板凳都尽数搬了出来,做了临时课桌。有的孩子干脆趴在地上或者蹲着来画。玉米画完,旁边的南瓜、小树、黑狗、盛猪食的铁锅等都成了孩子们笔下的主角,几个孩子更是追着三只鹅不放,站在鹅圈的土堆上,一直到画完。大海老师又不断寻觅新的适合写生的地方,在石子厂画眼前的青山,在二楼阳台画村里唯一一条马路,在村里的老屋前画老屋和黄牛……每个角落都可以是课堂。孩子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家乡熟悉的一草一木都可以入画,原来美就在身边。孩子们对未知也有着向往,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的孩子,在纸上画出了自己想象中的大海,太阳、波浪、跳跃的鱼,临走前,又请大海老师给他们画了一幅真正的海。

  韩葆、陈涓、清竹等人的课程也有序地展开了。走进陈涓的教室时,陈涓正教两个孩子唱歌,身子前倾,全神贯注,仿佛眼前的两个孩子就是全部的世界。是的,最初只有两个孩子选她,因为在展示才艺选老师的环节,陈涓一人扮男女声混唱,这对于孩子来说太难了。可是即便两个孩子,陈涓也丝毫没有懈怠,每每上课前摆上录像机,晚上回去回看教姿教态,哪里不满意再做调整。很快,又有新被吸引来的孩子加入了她的班。她也带着孩子们来到玉米田前,让孩子们也学学跳舞,学学画画,体验不同的艺术形式。

  那只三个月大的小奶猫,一直蹲在旁边,瞪瞪眼睛,伸伸腿儿,在阳光下看着这一切……

  四、喜欢扎辫子的小男孩

  一对调皮的小孩很快吸引了我们的目光。两个人都扎着两条弯弯的羊角辫,一个手臂摔伤了缠着绷带,一个大大的眼睛下方,有狗咬后留的疤痕。我们都以为是姐妹俩。突然旁边的孩子笑我们认错了:他是男孩!说的是眼下有疤痕的那个,叫全全。孩子们说:他臭美,他喜欢梳辫子。全全说,觉得梳辫子好看。

  晚上,我和李硕去全全家家访。全全的家就在我们的临时宿舍旁边,平房是新盖的,外墙一层米黄色瓦在阳光下整齐发亮。但是,进门后却是另外的场景。窗户如大张的口,没有玻璃和遮挡,可以想见夜间穿梭的风。屋里没有什么家具,竹篓和杂物沿墙根歪倒着,几张小板凳和一条长凳撑起空荡荡的房间,盖房子留下的石墩上盖一张木板,就是电视柜,电视是屋里最值钱也最抢眼的了。这里还算光鲜的外表之下,其实是家徒四壁。

  全全家四个孩子,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上下相差一两岁,个头都差不多,除了老大要放牛之外,三个都在文艺支教的班里。妈妈撑起了家庭,她说:几个孩子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每天全全的辫子也是妈妈帮他扎起来的,是个能干又开明的妈妈。全全爸爸在贵阳打工,一两个月回来一次。全全妈妈一边做饭热菜一边说几句,只是说“没办法,没办法”。豆腐、青菜、炒凉粉,很快三大盘端出来,长板凳就是桌子,一一摆上,让我们吃。我们辞谢后退了出来。后来冀星她们再去,看到他们每人端一碗饭,并没有菜。原来这几个菜也是专门为我们炒的。

  五、“姐姐不是太阳,姐姐是天上的星星”

  萱萱才五岁,是仡佬族女孩,每天都像小跟屁虫一样,笑眯眯地拽着我们的衣摆捉迷藏。

  听到有文艺支教老师来,萱萱背着哥哥的大书包,跟哥哥姐姐一起来了。大海老师教写生,大家跟着他画玉米,画小路,画青山,画旧房子,只有萱萱,自始至终都埋头画花,一笔笔画好,再一笔笔涂上颜色,小脸上满是认真。姐姐小语说,萱萱这几天可开心了,她就喜欢上学。又说她就喜欢花,让她画吧。花上空有个小脸,我问画的是不是姐姐,萱萱一笑:那是太阳。我又逗她:呀,原来姐姐是太阳呀。她又一笑:姐姐不是太阳,姐姐是天上的星星。这让我心里一动,多诗意的孩子。后来小语给自己取了“信息名”,就叫“星”:我要像星星一样努力,星星是努力地发亮,我是努力地画画……

    对花,对美,萱萱都格外执著。一天中午下课之后,萱萱拉着我的手,一直念叨:带我去采花,采花。路边的小野花,她是不要的,一直拉着我走到公路旁边,那儿有一片虞美人,淡粉深红明黄素白,轻盈而娇艳。萱萱整个人都被花攫住了,眼神里满是专注的幸福,小手采个不停。采了一小束,大大的眼睛笑得弯成了一条线。一路牵着我的手回家,不时地扯我的手背抚摸她的小脸——才五岁的孩子,一定希望妈妈在身边摸摸她的小脸,抱抱她吧。回到家,姐姐帮她把花插在矿泉水瓶里,放在电视机旁边,是屋里一道春风般的景色。

  萱萱奶奶在家,一坐下来眼角就有些红。她几乎每天都要喝些酒,酒能消愁,萱萱爷爷因为亲戚纷争,误伤一个,误杀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儿子儿媳在外打工,老太太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生活。大孙女小语正读五年级,成绩在全班六十多人中名列第一,因为是老大,懂事早,脸上有超越年龄的严肃和稳重。家里墙上贴着她的画,其中一幅画着八颗彩色的心,心中是八个笑脸,写着“家和万事兴,大家心连心” 。八颗心,正是一家八口人。

  后来几天,萱萱成了我们的小开心果,她喜欢牵我们的手,喜欢贴上来搂着我们拍照,喜欢拿过我的手机甚至还拿不太动的单反去拍摄她眼中的美,喜欢采花来送给我们……少年不识愁滋味,生活的苛刻还未染上她的心。

开心画画

小美和姐姐们相信:“只要我们一起努力就能得到好的明天,加油! ”

玉米田前的课间游戏,来十个俯卧撑  

  六、“如果你是我妈妈就好了”

  韩葆说,第一节课她给孩子们发棒棒糖,孩子们说好甜,她问是不是草莓味的,孩子们回答没吃过草莓。这令她心里痛楚涌动,也时时担心别让脱口而出的习惯性话语伤害到孩子小小的心。每个志愿者都保持着对孩子敏感和自尊的呵护。

  很快发现,孩子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说起我们不忍问的一些事情,比如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比如妈妈“跑了”(出走或改嫁) ,就像说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样随意天真。也许是因为周围的人都是这样过的,已经习惯成自然,也许是因为没有看到过更幸福的模样,以为自己身在幸福之中。母亲出走或者改嫁,也是这里普遍的现象。当地的罗大哥说,村里太穷了,嫁过来的过不了多久就跑了,有的是外出打工见了世面,就不愿意再回来。

  一次放学后去家访,路上小玉自己就跟我念叨起来:我爸爸不要我了,还打我。我安慰她那是爸爸工作累了才发脾气,爸爸挣钱是为了让你上学有更好的生活。小玉忙说:不是,他拿板凳砸我,骂我说不要我了,要把我卖了!他都娶了别的女人。到了家里听她外公说才知道,小玉三个月大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她跟着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妈妈在福建打工,很久才能见到一次。说起这些时,小玉并没有难过的神色。有时候我很想钻进孩子的内心,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伤痕。

  但也有一些细微的问题。

  小丽读初二,从十一二岁起,父母在外打工,她就一个人带弟弟妹妹,给他们做饭,然后带他们步行一个多小时到镇里上学。弟弟调皮,有时候担心他学坏,小丽就会批评弟弟。可是妈妈却并不怎么体谅小丽的难处,一打电话常常是袒护弟弟,责怪她。我也告诉她,妈妈在外工作辛苦,不了解家里的情况,才会错怪你。小丽的妹妹急着补充说:不是这样的,我妈妈特别胖,特别不讲理,我们都怕她,我每次看到她都吓得浑身哆嗦。

  大海老师绘画班上的芳芳,也面临同样的情况。芳芳平时自己带弟弟妹妹,可是无论怎么做,父母都觉得她做错了,骂她没有照顾好弟弟。

  重男轻女的思想在这里依旧弥漫,一定要生出儿子为止,偏袒儿子,都是见怪不怪的事。有时候我甚至想,在这样的环境下,在父母被生活压垮,已经不太可能会有理性的男女平等观念的状态下,有父母陪伴,就一定会比留守好吗?可是,还是会有孩子跟陈涓说,跟冀星说,跟志愿者们说:如果你是我妈妈就好了。没有妈妈的孩子,和不被妈妈理解的孩子,多想拥有一个温暖的,属于妈妈的怀抱。

    七、只有菜谱可以阅读的童年

  在村里一面墙上,有一整面墙的大广告,白底蓝字,“要想工作有门路,报读中职学技术。沙井中学宣” 。整个村子126个孩子,正在高中就读的只有一个。一些孩子读到初中就辍学了,跟着父母外出打工,渐成风气。

  可是依旧可以看到孩子们对读书的渴望。在村委会的农家书屋里,两个书架上堆着杂乱的书,内容涉及种植、法律、社会考试辅导等等,而真正有价值的尤其是适合孩子们读的书寥寥无几。下课之后几个孩子不想走,坐在屋里地板上翻书看,拿了一本又一本,让志愿者老师给念,每一本都是菜谱。也许因为菜谱里的菜看起来好吃,也许因为只有菜谱有图片他们可以看懂,也许他们只是想有个人坐在他们身边,耐心陪伴。

  另一个孩子大福是调皮鬼,八岁了还没有上学。李硕教给他写拼音a,没想到小家伙趴在桌上埋头写了一个小时,特别认真。晚上回去之后又让哥哥教写其他字母,写了一页又一页。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几天里从来不离开爷爷身边,胆怯而害羞,一天拿了一本讲猿的成长的书自己翻,我走过去给她讲其中的故事,她一遍遍地指着让我再讲,很快也大胆地离开爷爷,走到跳舞的教室里去看一看。阅读使她对外界环境有了信任,也给她力量。

  来之前,麦穗妈妈委托我带来一包童书,大概有四五十册。我交给罗大哥帮发给孩子。一群孩子把罗大哥包围了,恨不得从他手里抢过来,每人分两册还是不够,像拿到了宝。分完之后,他们商议看完后要交换看,又懂事地专门站好队伍,说感谢麦穗送书,让我拍照片发给麦穗妈妈看。

  城市家庭从两三岁就注重亲子阅读的时候,这里的孩子连可以读的好看的书都没有,是童年里多大的缺憾。

 

    孩子们画了画,采花编成花环,又用狗尾草编成兔子指环、小猫发卡、小狗等,送给我们。

    八、要像向日葵一样笔直地站立

  夜里,和韩葆一起去家访,在十几个孩子的簇拥下,我们走了一家又一家。

  青岩村有一条马路,去年刚刚修通,沿着走过去,路边多是新盖或是正在盖的二层小楼,然而推门进去,屋里大都黑洞洞的,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有的一间屋子都空着,有的二楼一层楼都空着,晾晒一些豆子、苞谷。晓雪家更是让人奇怪,旧房旁边是新楼,新楼一楼里,养着一群鸡,鸡笼再往里露出半地下室里正吃草的牛。晓雪爷爷和弟弟还住在旧房里,人反倒不如牛?罗大哥说,因为现在牛很贵,必须放在最好最隐蔽的地方,村里一些有牛的人家就这样,免得被人偷去。

  小美是我们都很喜欢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红色小西装正合身,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而且,每每看到我们,她都会风一样奔跑过来,一下子抱住腿,或者扑进怀里,并不说一句话,只是笑,很甜。远远地看到她家,玉米绿纱帐间,一座挺拔的二层小楼,楼前一株饱满的向日葵,温婉地低头向脚下的土地。小美的爷爷正在楼前剥豆子,一只眼睛已经全部坏掉,另一只眼睛也白内障严重。小美和三个姐姐都跟着爷爷,大姐姐因为脑瘤被在贵阳打工的父母带走,治病花了两万多,还要再有一万才能继续治疗,为盖房子,还借了不少钱。为了节省回家路费,夫妇二人已经两年没有回来。小美爷爷说,儿子寄钱回来就有的花,有的时候就没有寄了。二楼正对青山,窗前两条板凳上搭一块木板,是姐妹们做作业的地方。旁边是一堆苞谷芯,别无他物。可是在一楼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上方,贴着几幅素描,还有小美姐姐用粉笔写下的一句话:只要我们一起努力就能得到好的明天,加油!

  相比较之下,莹莹和思思家就格外“富裕”了。莹莹一岁时,父亲外出打工出车祸去世,母亲也改嫁了,跟着爷爷奶奶过。爷爷奶奶看起来还年轻,莹莹家的老房子虽然陈旧,但一看就曾是大户人家住过的房子。院里小叔和婶子打工回来,正在用机器搓玉米。旁边还有小叔家儿子的儿童电动摩托车,屋子里也有像样一点的桌子椅子床和衣柜。思思家一溜十几间房子,奶奶八十多岁,依旧有美人的痕迹,眼角眉梢都透着慈祥,房里房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奶奶已经帮三个儿子带大了七个孙子孙女,其中三个也外出去打工了。

  家境多少也影响着孩子们的性格,差不多岁数的小美的姐姐宁宁,平常并不怎么说话;而莹莹则是个假小子,爱唱爱跳,还自己跟着电视学编排舞蹈,我们去的这几天,莹莹还常常扑过来朝我们的脸颊亲上一下;思思文静,举止却大方得多,笑得温婉,一次她也走过来说:我想抱抱你。韩葆我俩分析着:怪不得这两个孩子更自信也更活泼一些。

  村里大片的玉米田里,零星地种着向日葵,它们跳跃出画面,望向远方。青岩村的孩子们多像这些向日葵啊,不论怎样的土壤,都要向上,如此阳光而美好。作文写得出奇好的小女孩芳芳金句频出,说:我们做人要像向日葵一样坚强,不向生活里的困难弯腰,一直这样笔直地站立着……

画鹅的男孩

农家书屋里,几个孩子在找菜谱 

    九、“老师,你们慢慢走”

  罗大哥悄悄把我拉到一边:你想不想去看看那些真正贫困的地方?

  更贫困的地方,不在马路两边,在没有路的山里。罗大哥说,你不能说是我要带你去的,村里不让你们去那样的地方。于是我们约好,是我们请他引路,保护我们的安全。

  当天傍晚,我们几个志愿者在罗大哥的带领下出发了,半路恰好遇到来上课回家的李明,我们决定跟他一起回家。我曾经以为山路会是有一条羊肠小道,原来山路也可以没有路。玉米地田垄,推开玉米叶子,就是路;再往前山石嶙峋的杂草间,沟沟坎坎,也是路……

  这样的路,也是住在山里的孩子每天步行上下学的路。村里没有学校,要到邻村或者镇上去上学,远一些的要翻两个山头,走一两个小时。罗大哥说,看着六七岁的孩子走路过去,尤其是下雨下雪天,水深路又滑,有时候都心疼。忘记我们队伍里的谁边走边感叹:如果让我每天走这样的路,我也不想去上学了。

  走了近一个小时,远远地看到了李明家的房子。是土坯房,年久风吹雨淋,已破败得厉害。最西一间是厨房兼李明的卧室,屋子当中挖坑用灰石板搭起来一灶火,烧着木柴,烟熏火燎。旁边一盆煮豆子汤,是一家人的饭。往里靠着断裂的墙,几块石块盖一木板,就是李明的床,几团黑乎乎的破布胡乱堆着,权且当作是被褥。这简直让人不敢置信。旧房旁边是去年盖的新房,搭建得粗糙,里间一张床,是李明爸妈和妹妹睡觉的地方。

  “他妈妈脑子不好。 ”我们一来,李明爸爸就说了。可是看起来他妈妈长得清秀,利落干净。李明和妹妹眼睛都有问题,也一直没有治疗。为了照顾家人,李明爸爸就没有出去打工,靠着种苞谷豆子勉强维生。

  也许,假如村民们都不出去打工,都留在家里陪伴孩子,家境也就只能如此了。

  韩葆和李硕悄悄给李明爸爸一些钱,韩葆又把随身的新上衣脱下来,送给李明妈妈。后来又得知,李明只有一身衣服,就是身上穿得白色变暗黄色的校服,陈涓买了牛奶衣服及日用品,让李明带回家。

  我们走的时候,李明爸爸说,去送送老师。院前大树下,李明冲我们笑着挥手,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道别:老师,你们慢慢走。

  他一定不常这样说话,那样不熟练,那样不自然,又那样真诚,让人不由得在酸楚中心生暖意。

  罗大哥说,这不算条件最差的,再往山里走,还有更穷的。不过天色已暗,看不清道路,我们也只好返程了。

  约好第二天再去更远的山里,罗大哥已经不敢再带去了。村干部当面点名,只能带我们去哪家哪家哪家看看,不要去那么远了。也许是担心我们的安全,也许是不想给我们留下不好的印象吧。

    十、“孩子不学坏,比挣多少钱都值”

  一堂课上,老师问:你的人生也是你的故事,你想要一个怎样的故事?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说:我的愿望是照顾好奶奶,一直照顾她。小女孩的奶奶已经近八十岁了。村里普遍都是这样的状况,两个或一个老人,带四五个孩子,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是村里的主力,大点的孩子还要帮老人照顾小一点的。

  罗大哥说,村里400多户人家, 25岁到45岁之间的男性壮劳力,不超过10个,而25岁到35岁之间的,一度只有他一个,后来又回来两个。一般是去贵阳、浙江、福建等地打工,在建筑工地上卖苦力,几年乃至十几年挣来的钱,大都投在了盖房子上。房子是一家人在村里的“面子” ,谁也不想输,所以要盖二层楼,要把外边盖得光亮。至于“里子”怎样,也许是因为没钱,也许是因为反正自己也不怎么住,就都很简陋。盖了房子,钱也花差不多了,甚至还要欠账,一家人的生活条件,实质上并没有多大提高。

  不打工是没有办法的,这里没有工业,山区耕田也少。同样贫困的大凉山,就在不久前刚刚再度曝出说贫困是因为等着救济,因为懒,不出去打工。这里的人倒是勤快,都出去打工了,又不得不面临留守儿童问题。也有将孩子带出去的,可压力更大,孩子吃住上学,都是一笔开销。我们在村里散步遇到黎大哥,一个月前刚刚带着儿子从浙江打工回来,不打算再出去了,因为在外地上学,两个孩子的学费交不起,而回家的话,至少九年义务教育期间是不交学费的,而且,他的腿也有残疾。

  超生是个问题。罗大哥家就有八个孩子,三个是姐姐家的。姐姐离婚后,丢下孩子走了,罗大哥看孩子可怜,就带过来养,供他们上学,老大今年十五岁,马上初中毕业,打算上职高。罗大哥自己有九个姐姐,这里一代代人都养育得多。连一个孩子送我的画中,都写着祝我“多子多女” 。在他们世世代代的观念中,孩子多并不是坏事,哪怕养不起。罗大哥解释说,山里不比外边,生个病,走个山路,孩子都有可能死掉,而且还会有学坏的,生一个不保险,就会多生几个,“总会有一个活下来,也总不至于都学坏” 。

  罗大哥家包了五十亩地种玉米,一年收入刨去开支后能有一万多块钱,养这十几口人。罗大哥说,都不敢生病,一生病把钱花完就没法生活了。家里的五个孩子,是罗大哥自己接生的。接生至少要一千多块钱,罗大哥听人说只要一盆热水和一把剪子就可以,就决定自己动手。每个月,他也会出去打短工,挣几百块钱马上回来,他要陪着孩子。村里的孩子没有大人管教,一到十五六岁辍学,就容易学坏,他担心自己的孩子也跟着学坏。

  有个孩子,到贵阳打工,被贩毒团伙看中,让他再从村里叫人过去,给他们贩毒。两个孩子,一个十八岁,一个不到十六岁,吞下了塑料袋包裹着的白粉,每人一百二十克左右,还是被查了出来,大的被判了刑,小的因是未成年放了回来。因为这里离云南、缅甸等地不远,孩子吸毒、被贩毒团伙利用的多。

  罗大哥害怕孩子们沾染上一分一毫的恶习,就放弃了打工,他说:孩子们不学坏,比挣多少钱都值啊。他也不时地跟村里其他孩子沟通,免得他们学坏。一些大人不喜欢他“多管闲事” ,孩子们却叫他“甜叔” ,是孩子们的大朋友。为了他这一句话,一位朋友知道后特意联系,让我转给罗大哥五百块钱,“不让孩子学坏,这句话爷们儿,让我佩服” !

    十一、这条小鱼在乎,这条小鱼也在乎

  有一天傍晚我和冀星出来溜达,路边一位大婶,邀请我们去她家院子里坐。这里的老人都说方言,根本听不懂,无法交流,难得有人会普通话,于是我们就走下去。大婶家有一个女儿,正在读高三,成绩不算太好。我们之前收到的统计表格上,村里只有一名在读高中生,应该恰好就是她了。问要不要让女儿读大学,大婶摇头,意思大概是困难。我犹豫要不要问哪些困难,其实都心知肚明,又无力帮人解决。还是问了。果不其然,大婶一句话让我沉默:如果我告诉你们我有什么困难,你们能给我们解决吗?

  在很久之前,我也读到过一篇文章,标题大概意思是说,支教老师,你们还是别来了。我也曾一度怀疑过,支教的意义,是不是反而给偏远地区添乱。

  毕节一行,让我打消了一些疑虑。我们也许确实改变不了什么,但支教是件复杂的事,支教形式不同,支教的地区也不同,不能一刀切地评判。至少在青岩村,此前没有来过支教队伍,也没有专业的艺术课程老师,文艺支教队伍的到来,让孩子们像过节一样。

  志愿者们也从来不提留守儿童这样的字眼,不要让孩子们意识到父母不在身边原来是个问题而神伤。志愿者们相信,艺术是孩子们的天性,会带给孩子们不一样的气质和希望,而此行不是一定要教会孩子们什么,更重要的是陪伴。

  每天晚上,我们也都讨论,比如,家访时可以不可以留钱?即便留了,能解决实际问题吗?这家留了,其他那么多家呢?比如,由于缺水和没有良好的卫生习惯,不少孩子头上身上还有虱子爬动,我们要不要给他们洗个澡,除一除虱子?可是,近百个孩子,这个洗了,那个怎么办?今天洗了,那么明天呢,后天呢,明年呢?也许一次澡的轻松之后,带给孩子的是一年不能洗澡的痛苦。等等。

  只是,毕竟时间太短,一周眨眼即过。我们一走,他们就又要回到割草放牛下地干活做家务的日子里了,这段有人教唱歌跳舞画画、有人陪着说说笑笑的时间,只是一个美丽的意外。就像孩子们都可以清醒看到的:你们应该一两年内都不会再来了,我们怎么办?刚刚学会一点街舞的男孩也问田灿:以后谁来教我们跳舞?应该有一个长效的文艺支教机制,而这方面,还需要继续探索。

  曾经有个故事说,海浪退潮之后,很多小鱼留在了沙滩上的浅水洼里挣扎。一个小孩就一条一条将小鱼捡起来,奋力将它们丢回大海。大人们说那么多鱼,你救不完的,放弃吧,谁又在乎呢?小孩捡起一条,一边朝海里丢一边回答:这条小鱼在乎!又捡一条:这条小鱼也在乎!这一条,这一条……

  梦梦给冀星打电话,说“能不能叫你一声妈妈?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妈……” ;陈涓被孩子们用采来的鲜花打扮成花仙子,采花的孩子说:那一天特别开心;大海老师把画板留给孩子,打开孩子一个画画的梦;小语叫我好朋友,问我数学语文题;为了给他们留下一个也有照片的童年,临行前专门去县城为他们洗了照片,当他们拿到照片时,彼此互相比较又紧紧捂在胸前……我们的力量当然是微薄的,可是,哪怕一个孩子,在生命中的这一天多了一个笑脸呢?

  韩葆有一次在一场歌唱比赛做评委,大家惊奇地发现最后获奖的是来自偏远山区的孩子,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曾经有支教队伍去过,带给他们专业的知识和眼界。艺术在不经意间开启了一种新的可能。或许,毕节之行,也会打开哪个孩子的另一道生命之门,种下艺术的种子,种下美与爱的种子吧?我们期望。

  (文中留守儿童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