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者和艺术的联系,多好!
作者:本报记者 金涛  来源:中国艺术报

  “谁不住房子?可谁能把盖房人装在心里?谁能记挂盖房人的生存境遇?有些人的劳动不应被世道遗忘,这些人的汗水应该永被封存。于是,平日悬挂的图片今天在这里被封在透明砖里,可以移动,抑或收藏。 ”

宋仕多,材料员,47岁,山东省聊城莘县张寨人

李露,信号员, 21岁,重庆市垫江县普顺镇凤林村4组人

  最近20年,这里正经历着比过去2000年还剧烈的变化。正是一处处建筑工地,改变了北京城的面貌,把上千年的历史从地表上颠覆,以致当代人进入城市的某个新区后,经常会生出全不认识了的慨叹。杨浪说,这种时空失序的感觉,被称作“沧海桑田” ,泛泛的,中间连个动词都没有。

  见到杨浪时,他身边正站着一个“女汉子” ,豪情满满地对杨浪旁边坐着的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说:“小宋,这世界谁不住房子呢?住房子就离不开你们这些工人,你们是全世界工人的代表。这一百块儿砖,封存了你们的汗水,它们就是一百个微型艺术馆,这些砖是移动的,不仅能运到工地上,还能拿到埃菲尔铁塔,布置到全世界最‘牛’的艺术馆。 ”

章峰,分包项目经理,43岁,江苏省如皋市白蒲镇黄行村人

亢永平,架子工, 27岁,河南省灵宝市大王镇南营村人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整个下午都充满激情、指挥若定的“女汉子” ,正是这次展览的艺术总监、画家孔宁。小宋,全名宋亚军,建筑工地负责保安的工人,杨浪的摄影对象之一,现在,他们还是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离开展还有半个来小时,朋友们陆续来到,杨浪热情地拉着小宋,一一向人介绍。有人看过杨浪在微信朋友圈发的摄影作品,好奇地问小宋:“带笛子了么?想听你吹上一曲。 ”这时,杨浪就一叠声地后悔着说:“可惜了,可惜了,应该让小宋把笛子带过来,现场演奏一下。 ”

  此时,我们正置身北京郊区某建筑工地,好奇地等待着一场独特的手机摄影记录展拉开大幕。

蒋正刚,分包材料员, 46岁,江苏省如皋市白蒲镇黄行村人

安纯军,钢筋工,31岁,湖北省宜城市刘猴镇党畈村人

  封存汗水封存感恩的心

  砌墙码砖,建筑工地上最平常不过的事。但是今天, 24位工人要亲手砌一面艺术墙,亲自向参观的人们展示建筑工人的劳动。孔宁逐一介绍这24位工人的姓名、籍贯、工种。她说:“这24个建筑工人,就是24位艺术家,他们将完成今天的布展。 ”大嗓门通过扩音器,响彻整个工地上空。布展的工人们,心情忐忑,观展的人也有几分怀疑,几分好奇。

  卡车驶入坑洼不平的工地,一百块亚克力材质的透明砖,码满整整一车厢。24位等候已久的工人,陆续将砖搬下卡车,布展工作正式开始。起初有人不知所措,但很快就进入了状态,毕竟他们都是垒砖砌墙的好手。小宋也在其中,俨然成了布展的临时指挥。

  80厘米长、 40厘米宽、 20厘米高的透明砖,工人一次只能抱起一块儿。砖里封存的,是杨浪历时一年跟踪拍摄的一百幅建筑工地摄影作品。从去年9月底开始,杨浪对西山自家附近的门头村回迁楼工地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持续拍摄,用手机记录下房屋拆迁、建筑工人入驻、打地基、做防水、铺设管线、搭脚手架、封顶建成,直到住户看房的整个过程。

    2013年大年除夕夜,杨浪带来酒食陪小宋守岁,小宋把甘肃天水老乡杨继洪叫来一起喝酒,杨浪与二人互留微信号,杨继洪的微信号叫“美好生活” 

  为什么会想到这种展览方式?孔宁解释,有一天她去看杨浪拍摄的工地,正下着大雨,她就琢磨,怎么能让这些辛辛苦苦拍摄的作品永远不受风刮雨淋,同时展览还得和建筑、工人有关?于是就想到了这100块透明的“砖” 。此次展览的策展人陈小波也说:“谁不住房子?可谁能把盖房人装在心里?谁能记挂盖房人的生存境遇?有些人的劳动不应被世道遗忘,这些人的汗水应该永被封存。于是,平日悬挂的图片今天在这里被封在透明砖里,可以移动,抑或收藏。 ”

  展览开始前,小宋还收到了一个特殊的礼物:一块密封的透明相框,相框中的图案,一面是此次活动的海报,另一面是杨浪抓拍的小宋在宿舍吹笛子的照片。这样一个小小的纪念品,可以在桌上当摆件,也可以做杯垫、镇纸,既是装饰品,还有实用功能。当天与会的嘉宾,每人都收到了这样一个礼物,只是相框中间的照片略有不同:有的是工地场景照,有的是工人特写。汗水与微笑,随着这些小摆件,进入这个城市更多人家。

  小宋吹笛子——晚上正在工棚里拍摄的杨浪忽然听到有笛子吹奏的声音,立即从楼上飞奔下来,推门便拍。于是认识了保安员小宋

  当天晚上,杨浪在自己的微信上发了这样一张照片: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仰头看着面前这堵特殊材质砌成的艺术墙,上面有高高的塔吊,有戴安全帽的工人,有工地厨房,有拆迁前的村落,还出现了杨浪的笑脸,在展出的作品中,这是唯一一张杨浪出现在工地上的照片,是今年除夕夜在工地上和小宋他们一起自拍的。杨浪在微信中写道:“今天活动很成功。这是我此时看到的最心动的照片: 《看到姥爷了》 。 ”那么,艺术墙上除了姥爷,哪一张照片让杨浪的小外孙女最动心呢?我们很难说。不过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对工地、对农民工,乃至对她所居住的建筑、城市,或许会有另一番认知与想象。因为在一块块透明砖中,封存的是沧海桑田的瞬间变化,有工人的汗水,还有一颗感恩的心。

  然而,上面的这一切,或许都扯得太远,远远“溢出”了杨浪当初拍照的初衷。其实,最初,仅仅是因为他在自家附近散步时,没有选择平常走的那条路,而是走了相反的方向,于是,就发现了那个巨大的、刚刚开工的工地,而他手上,恰恰刚刚收到一款华为赠送的新手机。那一刻,他无缘由地怦然心动,按下了快门。

布展中,小宋前后忙碌,他最在意的是除夕晚上和“杨先生”的合影

  有人拍大款、明星,我来拍你们

  2013年9月底的一个傍晚,杨浪偶然走进那一大片工地。按下手机快门的瞬间,他本能地觉得这么大一个工地,应该坚持拍下去。

  这个想法,于杨浪并不偶然。他曾是知名媒体人,还是中国摄影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他自称长期玩票式地从事纪实摄影评论,特别关注胡同影像,比如徐勇著名的《胡同101像》 。不过杨浪当时就有这么一种感觉,人们拍胡同是怀着浓浓的怀旧情绪,建筑变了,街区变了,生活变了,至少800年的胡同,从元代开始,转瞬就在人们眼前消失了,当然可以怀旧,需要记录。但是,在更深意义上,哪一个摄影家能从胡同的原始面貌拍起,一直拍到老建筑被拆除、新建筑耸立起来?仅从北京城的发展看,最近20年,这里正经历着比过去2000年还剧烈的变化。正是一处处建筑工地,改变了北京城的面貌,把上千年的历史从地表上颠覆,以致当代人进入城市的某个新区后,经常会生出全不认识了的慨叹。杨浪说,这种时空失序的感觉,被称作“沧海桑田” ,泛泛的,中间连个动词都没有。因此,无论是从媒体人、评论者,还是从文化人的角度,杨浪都觉得有责任去记录。而恰巧这个事就在他几步之遥的身边发生。

  “如果不去记录,是我失职。身边生活的瞬间变化,是纪实摄影最擅长的,只是需要有更大量的内容,也没什么商业回报。看单张、看一组片子,都得不出什么,必须持续关注,整体呈现,这样才能达到别人一两张照片就能达到的力度。 ”杨浪说。

春节,小宋一个人在工地

  10月1日,杨浪手机微信里出现了第一组来自工地的照片,是国庆前两张工地场景照。其中一张,巨大的挖土机悬臂占去了三分之一的画面,几座高大的塔吊是背景,画面下方,一排低矮的工人剪影,颇具视觉冲击力。

  “那个时候拍的工地照特形式感,抓斗啊,人影啊,就是想找艺术的感觉,拍摄时特别留意有表现力的线条和细节,越拍越觉得有味。 ”杨浪说。

  初期拍摄的图片中,还有一组夜晚的:车水马龙的五环路旁,建筑工地上灯火阑珊。为了保证第二天的施工进度,也是为了对大开型吊车的有效使用,钢筋工正在加班,然后把加工好的构件连夜吊装到基坑位置上。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在这里都容易发现具有很强形式感的构图:点、线、面都有,开阔、阳刚、有力度。

  有时,杨浪还会给照片配点抒情的桥段:“夕阳西下,吊影旖旎,月上东天,工地寂静。 ”在橘红色的落日柔光里,工地枕着西山,似乎就要睡去。尤其妙的是,照片右上角,从塔吊垂下两条钢丝绳,似两笔柔柔的水墨,勾出了工地上空的音符,恰似一首安眠曲。

  当时工区里刚动工,挖基坑,打基础护坡墙,做防水,绑钢筋,一直到打地平,杨浪很自然地跟踪拍摄了全过程。对于架子工、电焊工、推土机手、木工、信号工,各个工种都特别留意。那时杨浪的想法就是,要拍一个微型的沧海桑田。一边拍,一边就在微信里一组一组地贴了出来。

小宋在展览现场 

  突然有一天,微信朋友圈里有人问杨浪:“工人呢?你怎么不拍工人? ”这个来自电影学院的朋友,一下子启发了杨浪。拍得越多,他想得就越多:怎么才能将工地题材深入下去?很快,他决定将目标锁定于拍“人” 。

  “一开始,工人们都躲着我,背着我。 ”杨浪说,工人们以为他是上边派来检查的,对他很戒备。又比如有个工人施工时打手机,这是不允许的,杨浪都拍下来了。这种情况下,手机拍摄的隐蔽性帮了大忙。看到有工人过来,他就调好焦距,随时抓拍。在杨浪的工人生活照中,有大量是盲拍的。

  因为老去拍,工人们很难理解,总有人问他干什么,这时杨浪就打开手机给他们看。“喏,我拍你们。 ”手机里,满满一屏,一二十个工人肖像,稍微经过编辑加工,真还挺有艺术感。这个手机页面,杨浪经常打开给工人们看。他说:“有人拍大款,有人拍明星,我来拍你们。 ”

  还有一次,杨浪拍照爬到了驾驶室里。司机小马看到了,问:“你照什么呢? ”杨浪回答:“我拍你们工人。 ”小马笑了,说:“照这些个没啥用的。 ”杨浪说:“现在有用的将来没用。现在没用的将来有用。 ”小马说:“哟,咋说着说着你就爬到楼子里来了。 ”

  从施工现场拍起,到观察工人上工、收工、做饭、吃饭,最后,他成功地混进了厨房、工棚。因为要拍工人,就必须了解他们的生活。在这里,他看到了一间屋子里住了五对夫妇,这成为他拍摄的工地专题中的一个子系列。杨浪说,工人在这种情况下不像城里人,质朴,不装。去的多了,他们也不戒备,就给他拍,将最自然的一面呈现出来。杨浪的手机真实记录着工人们的夜生活,虽然显得很粗粝:看手机、影碟是晚上最普通的文娱生活,当然有时也会打扑克;抽烟,小酒就小菜,还有每天必做的记工。记工是晚上每个宿舍里的一个重要的事,一天一记,一人一记,它关乎每个工人的切身利益和收入。

  微信发出第16组时,杨浪第一次戴着安全帽上工地了。他说,感觉上更有一重融入感。

杨浪摄影展的开幕式上,小宋作为特邀嘉宾讲话,他是那一天最耀眼的明星!

  抓拍工地一支笛

  我一直在想,小宋的出现,为何让杨浪如获至宝?

  我们都随着杨浪喊宋亚军小宋,其实他年龄并不算小,已经41了。小宋来自甘肃天水,在北京待了4年多,一直在这个建筑队上干活。他说,在这个工地遇到了好老板,愿意一直跟着干。一说话,满口浓浓的乡音,听起来有点费力。

  杨浪遇到保安员小宋,完全偶然。当时杨浪正在二楼工棚里聊天,忽然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笛声。他瞬间听出,这不是放的音乐,而是人吹的,电影《少林寺》里的《牧羊曲》 。不容迟疑,他噔噔噔地就往楼下跑,心想,千万别吹完了,千万别吹完了。一边跑,一边迅速调好焦距,哐一下就推开门,咔嗒一声,抓拍到了我们看到的那张照片:小宋坐在沙发上,忘我地吹着笛子,背后是衣架与有些凌乱的床铺。回想这一刻,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一年,杨浪依然非常激动。他一再强调:“这就叫唯一瞬间,不可摆。就是这么怡然自得。手机,颗粒粗,晚上,只有日光灯。从摄影看,颗粒,照度都一般。但生活就这样。在小宋的生活中,本能地有一脉音乐,这个音乐跟他的生活、跟他的情怀最自然地联系在一起。劳动者和艺术的联系,多好! ”

  对于这个突然闯进的“不速之客” ,小宋有些发懵。搞清楚来意后,小宋心想,也就是城里人玩儿个新鲜吧。可没想到杨浪却认真地说,现在很多市民都住房子,却不知道房子怎么建起来的。建筑工人穿得破破烂烂的,社会上没有多少人过问,拍这些照片,有纪念意义。

  面对这个慈眉善目、平易近人、说话从不高声大嗓的人,小宋很快和杨浪成了朋友。小宋说,他上学时就爱吹笛子,都是三五元买来的。不但喜欢吹,更喜欢听,还学了点曲谱,慢慢地,歌曲他一听,就能把曲谱下来了。他说:“工地上一个人闲着多无聊啊,吹个笛子也是种人生享受。下工后八成人都玩手机,上网、聊天。还有的喜欢下棋、打牌、看电视。我也就看看书,吹吹笛子。不干活时,一个人感到无聊,就是打发时间吧。吹得好,吹得不好,感到不无聊就好。 ”

正月十五前后下雪了,杨浪又去工地看望小宋,小宋去工地巡视,雪地上留下一行他的脚印

  还有一件事,至今令小宋感慨。今年春节前,工人们都要回家过年,杨浪知道小宋要留下来看守工地,早早地就说,大年三十我过去陪你。年三十,偌大的工地,静悄悄的。早上十点多,小宋刚起床,杨浪就来敲门了。看到小宋正一边洗菠菜一边在电炉上烧水,杨浪问:“就吃这个? ”小宋说:“不,老板昨天送了鸡蛋、酱肉、烧鸡,好多东西。 ”小宋有些吃惊,他原以为杨浪是说客套话,没想到真来陪他过年了,还拎来了家里烧的菜。晚上,村里放炮仗,小宋就远远地看着,杨浪拍下了他看烟花时黑乎乎的侧影,完全用自然光。“这是小宋一个人在守岁,过他的春节。 ”杨浪说。

  那天晚上,小宋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谁说现在城里世态炎凉,人间自有真情在。 ”小宋说:“都说城里人看不起农民、看不起打工的,但是通过杨浪,我觉得这种说法不对,也许我遇到好人了,也许这个社会上还是好人多。那天晚上,虽然一个人过年,但有人看我,挺高兴的。 ”

  正月十五,杨浪又去了工地。工人们都还没有回来。刚刚下过雪的工地上,留下曲曲弯弯的几行脚印,是小宋查看工地时留下的。整个春节,他身边没有别的亲人。杨浪说:“关注付出劳动的人,关注他们的这种生活条件,题材本身就具有历史学和社会学意义。 ”

  手机摄影,不止于拍摄

  没有使用专业相机,而是坚持手机拍摄,或许有多种原因:杨浪并非专业摄影家;手机摄影隐蔽、方便;最重要的是,手机不仅仅是拍摄工具,更是传播工具,杨浪想尝尝鲜,做点别人没做过的。

  在展出的100张照片中,有一张是杨浪刚进入这个题材时就拍到的:一个建筑工拿着手机在拍自己的工地,当时杨浪离得很远,他怕走近了惊动工人,所以拍出的照片构图很不理想。但杨浪很在意这张片子。“工人是用手机把让自己感动的、自己劳动的场景拍下来。我们都有手机,不管是摄影家、还是普通工人,在这一点上我跟他是一样的。 ”

  杨浪说,因为手机摄影的出现,大众的记录工具全然解决了。没有手机摄影之前,拍照至少需要一个卡片机,但不是每个工人都能拥有这样的奢侈品。然而现在,几乎所有的手机都具有拍照功能,并且完全颠覆了传统摄影的传播方式。传统摄影的传播途径,大体有报刊发表、办展览、出画册等等,都有一定的成本与门槛。而手机摄影,拍的过程可能就是传播的过程,而且这种传播是点对点的,非常具体、直接、有效。杨浪说,现在手机摄影有一个误区,考虑更多的是手机摄影达到的专业程度、能拍多么精彩的照片,等等。杨浪觉得,追求摄影的专业程度当然无可厚非,但他更在意的是手机摄影既是采集工具,也是传播工具、交流工具。在这个意义上,手机远远超越了以前那个意义上的照相机。“这是手机之于摄影一个革命性的作用。 ”杨浪强调。

夜晚,旁边村里焰火璀璨,小宋独自值班

  起初看到工人自己拍工地时,杨浪还在想,在哪儿能看到他拍的照片呢?没成想,春节期间,这个想法实现了。这就是杨浪工地专题中的“小安回家系列” 。这个过程也可以看做手机传播的一个案例,通过微信发表,不少杨浪的朋友都跟着体验了小安过年。

  小安叫安纯军,工地上普通的钢筋工,一个年轻帅哥。知道小安过年回家,杨浪突发奇想,问:“能一路拍吗? ”小安说:“嗨,那还不容易嘛。拍什么? ”杨浪说:“微信随时联系,你拍了之后发给我。 ”

  从离开工地开始,小安就进入了拍摄状态。一开始有张照片就让杨浪感到惊奇:在过街天桥上,小安居然透过护栏网拍工地,角度那么独特。小安当天传过来,杨浪就在他自己的微信中“发稿”了。接下来的几天,小安还给杨浪拍火车、拍候车室、拍老家、拍接孩子,拍过年时家里杀猪宰羊放鞭炮。根据小安发来的图片,杨浪一组一组进行编辑,和他做职业编辑时发图片新闻一样:剪裁、编辑图像、配发文字。有看不明白的,他就请教小安。“这种传播方式,很邪门。他拍,我贴出来,朋友们追着看。这个过程,说多复杂,一点不复杂。我也兴致盎然。 ”

  一个普通农民工拍的返乡照片,何以勾起一个多年从事新闻工作、从事摄影理论的人这么大的兴致?杨浪解释,大约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上世纪80年代他在《中国青年报》工作时,曾组织报道过民工潮,当时他们的通讯员跟着农民工一路走一路写现场报道,职业上有过这样的组织经历;再一个,杨浪说自己是把这组工地摄影专题真正当一个事来做,希望采集到各个不同方向的影像,当有些角落采集不到时,他就想,怎么能通过其他形式来补充?这就是“小安回家”系列的意义。

  杨浪说,后来小安没有回到这个工地,去其他地方打工了,他们还一直保持联系。这次影展在微信中发出后,小安马上回复:“祝你影展成功。 ”杨浪说,小安现在酒泉,希望再办展览时能请他过来。

  一年跟踪下来,工地上每个人在杨浪脑子里都栩栩如生。他们是干吗的,当时拍摄都是什么反应,他都记得。老在工人宿舍混,大家都特别松弛地让他拍,自然,不摆。不过,能放下身段、跟工人打破隔阂,这也是杨浪最让人佩服的一点。他年轻时在连队当过指导员,有群众工作的基础。而且他由衷地尊重工人,不是俯瞰,不是居高临下。“我干什么呀?既然要记录,就要和他们一起呼吸俯仰。 ”

  在杨浪的微信里,还有一个栏目,叫做“人在江湖” 。他说,打个车,他跟出租车司机聊天,在寺庙,他跟和尚聊天。碰到特殊的人生故事,他随手就记下来。“很邪门。一个出租车司机在车里有全套的卡拉OK, 20万的音响。我说你的音乐怎么这么奇怪,他说,哦,先生你懂音乐。 ”杨浪说:“说到底,自己别装,你不就是一普通老百姓吗?自己别把自己不当人,自己也别把自己太当人。我们这一代人,我们的情怀、抱负和行为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对社会的责备、苛求,是和我们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的期望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就是这样面对生活、观察生活。 ”杨浪说。

  开幕式结束后,一百块摄影展品被转移到售楼处门前的一块坡地草坪,平躺在大地之上。展陈四天以后,它们将告别这块工地,开始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