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外摄影:发现未知的动物世界
作者:本报记者 何瑞涓  来源:中国艺术报

狍子  宋大昭/猫盟提供

  引子:你看不见的野性北京

  静谧的山林中,月光洒落,一只豹猫在树下游荡,跟猫一样,它是个爱玩的家伙。

  灌木丛中,一只公狍悠闲地嚼着树叶,它的爱好就是不停地吃东西,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

  觅食的野雉走得像个贵妇,不慌不忙,丝毫不知道自己是这片山林里大型动物的主要食物来源。

  夜里,一只野兔蹦过,眼睛如同两盏小灯。

  雄壮的野猪也晃悠着在地上拱一拱,将长长的嘴巴伸向镜头,又一转身灵敏地跑开。

  ……

  这是用红外相机拍摄到的影像。影像中的这些野生动物,就生存在北京,与我们不过咫尺之遥。北京是个繁忙的都市,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中,谁能料到,动物园外还有一个生猛的野生世界存在?

 

野猪  宋大昭/猫盟提供

 

赤狐  宋大昭/猫盟提供

  发现世界濒危动物东北豹、东北虎

  近日,一则新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吉林首次拍摄到野生东北豹群体影像。在吉林汪清林业局林场布设的红外线自动触发相机中,发现了一只野生东北豹带着两只可爱的小豹从镜头中走过,豹妈妈体型健硕,小豹尚不足5个月大,一只憨态可掬,一只活蹦乱跳。据说,这样的影像在世界范围内都很罕见。

  很快,又一个喜讯传开。2013年12月15日,黑龙江绥阳林业局在整理野外拍摄数据时,意外发现一段野生东北虎的高清影像画面。画面中,一只壮硕的雄性东北虎走过,黄黑相间的皮毛与腹部白色的毛发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到胡须和黑色的脚掌垫。这样的清晰画面也非常难得。红外影像中时间记录是在9月22日6点30分。

  曾几何时,人们以虎豹豺狼为害,以至当它们的身影渐渐从世界上消失时茫然不知。据了解,东北虎是世界十大濒危野生动物之一,目前仅存不到500只,东北豹数量更少,全球目前仅存50只左右,而我国目前对它们的基本种群数量和分布尚不清楚。

  “拍到东北虎、东北豹,不是外界传得那么神的第一次拍到,早就拍到了,据我知道的就有大概数百次了吧。 ”中国猫科动物保护联盟豹项目负责人宋大昭这样告诉记者,他指出,只是因为拍到的这些影像资料多是用来作为研究数据的,并不用作宣传,只这么几次被媒体知道了,才有点神乎其神。据报道,确如其所言,东北虎豹近些年来不断被拍到,从2011年汪清保护区架设红外相机以来,已先后拍到东北豹78次,其中照片29次、视频49次,而东北虎被拍到的次数更多。通过拍摄影像,初步鉴定汪清保护区大约有6只东北豹,其中两只公豹。在这个过程中,红外相机功不可没。

  影像生物多样性调查所(IBE)创建于2008年,是一支以拍摄并向公众展示生态照片来促进公众对自然的关注和保护的年轻摄影师队伍。“通过影像让中国人更加了解和关注中国的野生动物,这是我们创立机构的出发点。 ” IBE野外摄影师左凌仁这样说。不久前,他随一个国家项目赴吉林汪清保护区做影像调查,也到了拍到东北虎、东北豹的那条山沟,发现当地放设的红外相机数量已经很大,到了大约每隔一两百米就有一个红外相机的程度,没有再安放的必要。后来他还是选了一个有动物饮水痕迹的水源旁放置了一台, 3天后再去看,拍到一头狍子。在那里调查时,他见到了花尾榛鸡和各种松鼠,而在头顶的山崖上、附近的山谷里也隐隐约约传来类似黑熊的吼声,令人不寒而栗。不过总体而言,汪清给他的印象还是“太安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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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态摄影,传统拍摄向左,红外拍摄向右

  宋大昭,中国猫科动物保护联盟豹项目负责人,多年来进行着猫科动物保护,“近年来跟随长者翻山越岭,踏山石路,觅大猫之踪迹,只愿今生能探得虎豹之秘境,用相机记录之,则此生无憾” ,他这样介绍自己。猫盟由他和朋友一起成立,也是中国唯一一家主要以野生猫科动物为研究主体的民间科研机构。

  “通过影像保护动物,目前可以分为两个领域,一个是传统的生态摄影,另一个就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 ”宋大昭介绍道,前者比如《中国国家地理》等,摄影师直接拍到这些动物,通过向社会宣传唤起大众的保护意识。后者则与传统摄影不同,主要用红外触发相机,这在国外比较流行,叫做“相机陷阱” 。

  这种相机的神奇之处在于,拍摄时人根本不用在场。它是怎么做到的呢?原来其工作原理是有体温的动物经过时可以触发远红外线,触发之后相当于启动快门,只需提前将相机架设在动物经常出没的地方,隔段时间比如几个月或者半年去收取一次就可以。

  这些影像一定意义上不单单是影像,对宋大昭他们来说,更是研究所需的数据。“传统摄影一般只为拍到某种动物,而红外摄影中拍到某种动物并不是目的,只是一项历程的开端,为科学研究提供资料。 ”宋大昭说。作为研究者,他们一般会先划出网格,按照一定密度安装相机,一段时间后通过拍摄到的数据经过周密计算可以了解到这个区域里生活着多少种动物,每种动物大概数量有多少,等等;每年数据进行对比,还可以看出动物的种群发展和繁殖情况。这些数据很少用作宣传,所以外界了解得并不多。

  上世纪90年代在生态保护领域就已经运用到了红外相机,而红外相机的大规模普及只是近5年的事。据宋大昭介绍,最初的红外相机是从国外引进的,设备还不是很成熟,如今用的已经是国内生产的,性能成熟,价格也较为低廉。在没有红外相机之前,野生动物科研调查较为低效,需要长期野外调查,通过动物足迹、粪便等来推断其野外行为,有时为判断动物活动,还需要给它们带上无线电项圈来摸清楚它们每天行进的距离是多少、捕获了哪些猎物等。而有了红外相机之后,所见即所得,哪一只动物什么时候从哪里经过,日常习性如何,可以通过红外相机得到的数据分析得清清楚楚。据报道,目前北京师范大学已经在东北地区建立了国内最大的野生动物红外相机监测网络,为动物保护提供了良好的保障。

  无论是一般的生态摄影,还是研究型红外摄影,对生态保护都具有重要价值,不过宋大昭认为后者的意义更为重要,因为就长远的生态保护来说,需要红外拍摄的数据支撑。

红外摄影与一般生态摄影的区别

  为了拍摄到好的影像,他们自己也制作红外相机。左凌仁告诉记者,当前市场上的红外相机分辨率和像素都不够高,为了提高影像质量,他们用大防水盒做红外触发装置,将广角镜头、微单、 700 D之类的相机组合放进去。不过,红外拍摄只是野外拍摄的一小部分,左凌仁表示,他们还是以实地考察现场拍摄为主,比如“6个摄影师承担不同的拍摄任务,红外相当于第7个人;出门拍摄带6个镜头,红外就相当于第7个镜头” ,但是红外拍摄的作用是人所无法替代的。

  红外拍摄,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从华北到江西,从四川到云南,当红外触发相机将一个脆弱而丰富多彩的野性世界展现在宋大昭他们面前的时候,“在兴奋、感动之余,又怎能不发自内心地希望去留住这种美好呢? ”在宋大昭的博客里,他这样写到。

  红外相机拍摄不需人在场,说起来好像轻松,做起来却异常艰难。且不说其他,要把相机架到人迹罕至的山巅丛林中就是一项难事,隔几个月再去找,又是一趟历险。

  一次在四川,宋大昭和朋友一起去收红外相机,半年前从山下往上踏雪穿越原始森林的痛苦还历历在目。两人决定开辟新路,从公路接近山梁处的垭口处走到山顶,然后沿着一道横着的山梁切过去。垭口处海拔约4000米,云雾缭绕,能见度不足5米,而他们历尽艰苦终于爬到山顶时,发现根本看不到预期中的山梁。他们迷路了。于是决定选一条山梁摸索着走过去,然而很快山路变得如刀锋般陡峭难行。无奈中两人准备打道回府,突然一阵大风将云雾吹散了,有如神助,山梁就出现在面前。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辛苦就有收获。在四川,他们拍到了当地山区里的典型物种:忙碌的赤狐,带崽活动的鬣羚,机警的斑羚,小巧的毛冠鹿,狗獾,野猪,还有一匹孤独的狼。

考察队员安装红外相机  宋大昭  摄

  在江西官山保护区,十余台红外触发相机工作了约1年,陆续记录到猕猴、食蟹獴、小麂、野猪、豹猫、小灵猫、鼬獾、猪獾、白鹇、白颈长尾雉等物种。

  而文章开头介绍的北京的野生动物怡然自得的影像,也是他们拍摄到的。北京也是宋大昭调查研究的核心地区之一。百花山、雾灵山、燕山-太行之间过渡地段怀柔的某片山地,都是动物出没较多的地方。尽管生存环境碎片化严重,水源、植被等也迅速恶化,一些动物还是在继续繁衍,小型兽类如豹猫、貉,中型兽类如野猪、狍子、斑羚,等等。

  红外拍摄似乎不需要摄影师掌握多高的艺术性技巧,实际上,它对摄影师有着更高的要求,拍摄到的照片如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摄影师对动物习性的掌握程度。哪里是动物常出没的地方?动物活动范围有的处于山间有的处于低谷,而且有些地区动物会随着季节进行高度性迁徙,相机需要分别装置到怎样的高度才能拍到动物?几百几千平方公里的山区或者原始森林里,需要以多大的密度来安置相机才能保证基本将动物活动范围覆盖到?诸如此类,全凭摄影师本身对动物的热爱和对动物特征特性的了解。

  当然并不是每一次都顺利拍到动物,难免有遗憾。宋大昭推测北京一些地方应该有赤狐,但是因为相机可能没有架设在赤狐喜欢出没的地方,因而没有拍到。拍到的照片,摄影师还需要能够辨认出是哪种动物、哪种物种,无法认出的需要交给专门的机构请专家鉴定。

  而红外相机放在野外也有潜在的危险。比如有一天宋大昭和朋友去取相机,发现过去要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披荆斩棘才能爬上的山坡,如今开辟出了防火道,防火道已经损坏了豹子曾经喜欢走的豹子小道,也覆盖了他们每年装相机的样线,相机已经丢了。也有被人为偷盗走的,比如在北京百花山,他们在一道山梁上装设的6台相机全部被偷走,山上还留下了引诱猎捕狍子的痕迹。

豹  宋大昭/猫盟提供

  艺术生态摄影还需增强动物保护意识,以防诸多恶果  

  同样作为野外拍摄,红外摄影格外突出的一个特点是不会影响动物的生存,因为人不出现在现场,经常会拍到动物向镜头走来的照片。而艺术性的生态拍摄则颇有争议,虐待小动物、摆拍等时有发生。

  “他们不是为了保护动物,而只是为了拍出好照片,屡禁不止。 ”宋大昭告诉记者,国内有大量鸟类拍摄爱好者,也使得鸟类成为重灾区。

  比如有人为拍摄翠鸟,于是拿鱼引诱翠鸟飞出,将它的洞堵上,看它在洞口着急得飞不回去,从而拍到一些清晰的照片。比如一些人为了拍摄鸟类起飞,就不断惊吓、驱赶疲惫的鸟儿。比如一些人为了拍摄母鸟喂食,就把雏鸟从窝里掏出来,黏在树枝上。

  兽类虽然难拍,但是也不乏打扰到它们的拍摄。近日网上传出小雪豹的照片,很多人都说可爱,可是知情人可以看出,小雪豹受到了惊吓。宋大昭颇有不忿:“你看照片中小雪豹耳朵往后背,瞳孔放大,拼命往后躲。真正喜欢动物的都会遵循一个原则:不要惊扰它。 ”更加让人想不到的是,这种行为还可能导致雪豹妈妈抛弃小雪豹,小雪豹只能等死。很多动物繁殖率低,其中人是很大的伤害源,宋大昭说:“你很难估测到闯入鸟兽的领域会有什么后果,有的猛兽会因此抛弃幼崽,或者咬死幼崽,也有咬伤人的。 ”

  “给动物拍照没问题,不过要首先增强环保意识才行,目前有些搞生态摄影的人在这方面还有所欠缺。 ”宋大昭强调,摄影师务必要有底线,否则就是打着保护之名,行着伤害之实。

  不过,黑镜头摄影、为拍摄而拍摄的野外摄影只是很小一部分,还有很多热爱自然的野外摄影师奔走在祖国大地上,同样本着用影像来保护动物的理念,在艰苦的环境中拍下那些被盗猎者、被环境破坏逼迫得无处可逃的动物,比如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师奚志农对滇金丝猴、藏羚羊等的发现和保护,用行动来引起社会对它们的重视,也取得了极大成效。奚志农在记者采访中也对此类“艺术”摄影极为抵制,认为他们只是把一只翠鸟、一头大象等当做一个摆来摆去的道具,而不会当做一个生命。

白鹇  左凌仁/IBE提供

  改变动物生存日益堪忧的境况,红外拍摄将发挥重要作用 

  左凌仁说,他们曾经拿动物的照片给人辨认,发现一个窘迫的现象:国外的动物大家都认不错,而中国的动物一般只有两种能被认出来,也就是大熊猫和金丝猴,其他大多不认识。“大众不认识不了解,更何谈保护? ”左凌仁的话引人深思。

  一位网友的评论发人深省:我们连哪些是濒危物种都还没搞清楚,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到现在都几乎未更新。

  诸多现象和问题令人揪心。

  “豹其实也一直不受重视。国际上相对来说重视猫科动物,我国一般关注的是大熊猫啊羚牛啊这一类。而不受关注并不意味着没有危机。 ”宋大昭这样说。由于栖息地大面积丧失,多呈碎片化,食物缺乏,豹已经非常罕见,而且国内目前还没有专门针对豹划定的国家级保护区,也缺乏专门针对豹的保护项目,“豹类生存状况堪忧,弄不好就会像华南虎一样消失了,外界都不知道。 ”

  到底怎样才能降低人类进步对动物的影响呢?根据宋大昭多年的观察,他认为解决方法还是需要通过科学调查,充分了解动物。在这个过程中,红外摄影将发挥它的重要作用,提供动物活动信息。比如修防火道,如果掌握了动物的活动规律,就可以知道防火道应该绕开哪些区域;比如修路,道路势必会切割原有的连续的栖息地,如果事先知道动物的主要活动通道,在这些地方通过修建一些模仿自然环境的涵洞、天桥等措施,也能够降低影响。宋大昭认为,动物对于环境的改变也是具有一定的适应能力的,只要我们能够在改变环境时考虑到它们并做出一些改变。

  当兽道变成了马路,当高速公路开始切割山脉,中国的现代化正在快速而猛烈地摧毁着最后的荒野,即便是还有像他们一样的一些人还在努力做一些事情,这些不为人熟知的动物们还能存在多久?

  警钟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