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志农:把保护区建在每个人心里
栏目:专家访谈
作者:本报记者 何瑞涓  来源:中国艺术报

受访人:奚志农(野生动物摄影师、“野性中国”创始人)

奚志农与高原兔  吴立新  摄

  从事野外动物拍摄30多年来,奚志农拍摄到了大量的珍稀动物,滇金丝猴和藏羚羊的广受关注,就得益于上世纪90年代奚志农镜头的发现与身体力行的保护。为了滇金丝猴,奚志农一个人在雪山之上追寻了三年。1998年克林顿访华,收到的民间礼物就是奚志农拍摄的滇金丝猴照片,克林顿幽默地说:“哦,这是我的表亲! ”为了保住滇金丝猴生存的原始森林,奚志农曾一纸信函送到中央领导人手中,砍伐随后被叫停。1997年,奚志农首次报道了藏羚羊被大肆猎杀的危机状况以及“野牦牛队”为保护藏羚羊所作出的努力,推动了后来轰轰烈烈的中国藏羚羊保护运动。早在2000年,奚志农就已荣获“地球奖” 。多年以来,奚志农一直致力于用影像来保护自然,他拍摄的野生动物照片也感动和激励着更多人加入到自然保护队伍中来。

  中国野生动物最怕的是人

  ○记者:野外拍摄中,一方面摄影师会面临一定的危险,一方面动物也可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打扰,您是怎样协调这些问题的?

  ●奚志农:危险并不是最主要的问题,你是去工作,而不是去做冒险的事,所以事先会做好各方面的充分准备,包括身体的准备、知识的准备、心理的准备等等,这些方面都准备好了,就不会有大的危险。在热带地区会有毒蛇、毒昆虫,这些可能是潜在的危险,大型猛兽比如老虎在老百姓的观念中是要吃人的,事实上没有哪种动物是要和人过不去的,野生老虎在中国差不多快灭绝了。还有什么动物能比人类凶猛?所以你说的“危险”只不过是很多时候人们对动物的不了解而产生的一种无端的自己吓自己的恐惧。

  大家听过狼外婆的故事,都以为狼是很可怕的动物,其实狼在中国也已经成了濒危动物了,要想见到一只狼太不容易了。我们当年在白马雪山找金丝猴的时候,半夜听到狼在帐篷外不远的地方叫,就觉得不错,这个森林至少还是正常的,还有狼。实际上野生动物最怕的是人。

  谈到影响的话,野外拍摄对自然肯定或多或少是会有影响的,在野外走路,你的脚印会留下吧,在野外时间长了你还要生火做饭吧。排除对自然的一切干扰是对自然的最好的保护,我也一直在这样讲,但是科学研究、职业野外摄影师的工作是必要的,肯定也会把对自然的影响降到最低。在野外拍摄中,野生动物的安全必须是放在第一位的,你只要遵循这样的原则,对野生动物的影响是非常有限的。

 

新年月光下的藏羚羊  奚志农/野性中国摄

  ○记者: 300多年来,您拍摄了大量的中国珍稀野生动物,保护了滇金丝猴、藏羚羊等,在这个过程中您觉得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有哪些感悟?

  ●奚志农:中国环保意识的觉醒还是需要有一个过程。十多年前我呼吁保护滇金丝猴,地方政府认为你是跟他过不去,断了他们的财路。可是现在到那里去的游客数量是十几年前的多少倍,过去是没有所谓的旅游的,现在各地的旅游收入肯定比砍木头划算得多了,木头砍完了山头就光了什么都没有。所以我觉得事实教育可能更直接、更有效,只是过程有点漫长。

  在过去那些年呼吁保护动物遇到的阻挠更严重一些,现在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应该是好一些了,但是在保护动物方面中国要达到国外的认识程度,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记者:我们国家的环保意识与国外差距很大吗?

  ●奚志农:差距肯定很大,环境保护成为国策也很多年了,但是我国的环境保护还停留在所谓的教育层面,“保护野生动物就是保护自己” ,诸如此类的口号太多了。在西方,比如欧洲、北美,在日本,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自然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是一种很天然的事。天本来就是蓝的,水本来就是清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认知这个世界时,窗外可能就有小鸟,松鼠啊,鹿啊,甚至还有熊都会在院子里边出现。所以,他们对自然的认知是在成长过程中自然而然的、渗透在血脉当中的。

  20多年前我在《动物世界》做临时工时,编辑国外的野生动物纪录片,我跟朋友开玩笑说:你看,我们在电视中看到高速摄影拍摄的一行大雁慢动作在飞,我想大多数的西方人会沉醉在这种美的享受当中,但是相当数量甚至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想的是:大雁有几斤重啊?是清炖还是黄焖呢?这是20多年前举的例子,但是,直到今天,这个极端的例子依然有效,这就是认识上的差别。近几年中国的环境状况越来越糟糕,我们没有干净的水,没有可呼吸的空气了,刀已经架在了每一个人的脖子上,人们不得不来关心环境,完全是事逼人为。

 

狼与藏野驴  奚志农/野性中国摄

  “艺术”摄影是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  

  ○记者:您拍摄的很多动物都是有表情的,是有感情的拍摄,可以谈谈拍摄中有哪些技巧吗?

  ●奚志农:在中国的野生动物摄影中,技巧应该不是最重要的,我觉得只要你努力、用心去拍了,一定可以拍到野生动物最打动人的那一个瞬间。要说技巧的话,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要尽可能地把自己变得跟自然环境一样,让野生动物察觉不到你的存在,这样你才能记录到它们最安详的、最放松也是最真实的状态,这恐怕是需要技巧的。

  ○记者:当前一些生态摄影,以拍到某个动物为目的,而不像您所进行的拍摄一样是以保护为目的,您怎样看待这两种不同的摄影?

  ●奚志农:出发点可能是本质的区别。现在有越来越多的摄影爱好者开始转向拍摄野生动物,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为了拍到一张他们自认为的好照片而不择手段。如果以此为出发点,在你拍的过程中会对动物造成影响甚至伤害,这样的所谓“艺术”摄影、“生态摄影”要它干嘛?

  而且这个现象还比较普遍。去年《中国国家地理》做了一个动物黑镜头的报道,揭露这种所谓“艺术”的拍法,都是各种各样的诱拍甚至更恶劣的情况。我觉得从根源上来说,原因还是在于这几十年来中国社会把人们心中最善良美好的一块儿给扼杀掉了,对自然和生命没有敬畏。很多人的心中没有这样一种敬畏意识,野生动物成为了道具,他们不会把它们当做一个个生命。为了想要的好照片,一些官员可以用他的权力搞定一切,那些“抬轿子的人”可以帮他把鸳鸯从这边赶到那边,他就按按快门就行了;老板可以用钱搞定,可以雇人把鸟从高处窝里掏下来,在树根的地方再刨一个洞塞进去。他们把日常社会里所用到的“经验”也用到了鸟类摄影当中。

  ○记者:为了拍到珍稀动物,您花费精力更多的是寻找的过程,为了找到滇金丝猴两年都在路上寻找,还要背着锅、米、盐,还有相机,这种苦应该是很少有人能够承受的,也是“艺术”

  生态摄影师所缺乏的,您能谈一下这种在路上的状态的感受吗?

  ●奚志农:一般人会认为这是吃苦,我觉得,没有人请你去做这个事,更没有人逼你去做这个事,这是你自己努力做了30年的事情,是你梦寐以求的,所以不存在苦不苦的问题。苦是必然的,因为你在大自然当中,肯定不可能跟在家里一样。生活条件可能艰苦一点,但是你的享受是别的人所体会不到的。寻找中肯定也有心灰意冷的时候,绝望的时候,还是要靠自己调整,你都追寻了那么久了对不对,咬咬牙,就能挺过来的。

 

羚牛相遇  奚志农/野性中国摄

  ○记者:动物生存的地方,一般那里的民众生活也比较艰苦,客观来说,要让当地村民生活得好一点,可能就必须现代化,比如修路、修桥等,而现代化必然就会给动物的生存环境带来影响,现代化和动物保护之间如何平衡,您怎样看待?

  ●奚志农:所谓的现代化,像早年讲的“要让老百姓住上大瓦房” ,让牧民们定居下来,好像是要把恩泽推广到所有的地方去。但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这是千百年来甚至更久远的时期以来,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一种良好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因为游牧,所以我们的草原一直保持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如果不是游牧,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无限制地增加牲畜的量,草吃光了,再接着刨草根,最后的结果不是黄沙漫漫么?这样的所谓进步和现代化,带来的是什么样的后果呢?最后还是土地受伤害、牧民受伤害。

  边远地区的老百姓祖祖辈辈用那样一种方式和大自然相处,幸福指数肯定比城市里边高得多。印度的现代化程度没有中国高,它的乡村道路没有中国的好,它的楼房没有中国的多,但是人心很平和,动物保护得很好。

  要做自然摄影师,你得有对大自然不顾一切的爱  

  ○记者:您成立了“野性中国” ,也做野生动物摄影师训练营,不知道您看重哪些素质,怎样才算是一名合格的野外动物摄影师?

  ●奚志农:你的出发点和你对自然的态度这是最重要的,如果只是为了得到一张好照片而不择手段,那你拍出来的照片再漂亮,都是最差的照片。有人看一只蓝翡翠叼着一个青蛙或是蜥蜴回巢,就用竹竿绑上一个东西把它的巢堵住,鸟只好在空中很惊恐很着急地反反复复地飞行,然后人就在那儿拍。你想一只翠鸟叼着一个猎物在空中,多漂亮啊,如果没有人揭示出背后的事情,只追求看上去确实很美,这太糟糕了。所以在中国你要做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自然摄影师,你得有对大自然不顾一切的爱,这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有这种爱,你能耐得住寂寞,经得起漫长的等待,那最能够打动人心的瞬间是能够出现的。

  ○记者:近些年红外触发相机应用得也比较多起来了,像最近东北发现东北虎、东北豹依靠的就是红外触发相机,通过这种相机,不需要我们的野外摄影师在现场,就可以拍到这些野生动物,这项技术有没有取代野外摄影师的可能?

  ●奚志农:现在有些职业野外摄影师在用红外触发相机,把相机布设在那儿,事实上是野生动物自己充当了摄影师,它自己的温度触发相机快门,拍到它自己的身影。那些年雪豹不断地被红外触发相机拍到,人们才知道原来中国的雪豹没有想象中分布那么狭窄。这样的方式也让我们又开阔了另外一个眼界。所以红外相机的运用,使得一些你不可能看到的影像被记录下来,这当然是对保护、研究和公众宣传、教育非常非常好的一种方式。

  不过红外相机肯定取代不了现场拍摄,它只是一个辅助手段。我的一些同伴们近些年用到红外相机,很多机器都丢了,有的地方只剩下几台,有的地方甚至全军覆没。放五台可能五台都没了,放六台可能只剩下一台,其他的都没了。这是比较糟糕的问题。

  ○记者:咱们国家生物的多样性是非常丰富的,但是人们了解得少,老百姓知道的可能只是熊猫、金丝猴这些国宝级的动物,对国外的动物可能通过看《动物世界》等反倒了解得好像多一些,您怎样看这种现象?

  ●奚志农:理论上中国是世界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国家之一,可是人们遇到动物的几率是不高的。中国人对中国自己这块土地上自然的认识是非常有限的。 《动物世界》播出的时候,人们刚刚经历了“文革” ,突然看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鲜活的生命,肯定一下就记住了那么多动物的名字,事实上,中国没有自然摄影师这个行当,所以我们做“野性中国” ,从十年前做训练营开始,都有着这样一种愿望,希望通过不断地培养年轻人,来使自然摄影师的力量壮大,最终使其可以成为一个行当。

  ○记者:未来野外动物摄影师或者自然摄影师会有怎样的发展?

  ●奚志农:如果有一天中国摄影领域有了野生动物摄影这个行当,有更多的机构起来了,有更多的摄影师有活儿干了,职业的野生动物摄影师也能养活自己了,那当然就很不错了。

  ○记者:用影像保护自然,我有时觉得只有引起政府重视,他们投入资金,才能真正对动物有所保护。影像怎样才能发挥更大的效用?

  ●奚志农:其实保护自然是多方面的,刚刚你也提到,你让普通老百姓来说一下他所知道的中国野生动物的名字,肯定远远地少于他所知道的国外野生动物的名字。所以中国的老百姓对中国野生动物的认知很有限。那么多年,政府的行动大多都是口号式的,“保护野生动物就是保护人类自己”等等。中国老百姓对自己这块土地上的自然都不了解,对野生动物都不认识,甚至连这个动物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你让他保护动物不是一句空话吗?所以我认为,终极的自然保护,是把保护区建立在每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