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双杰:金庸与梁羽生
栏目:视线
作者:慕津锋  来源:中国艺术报

金庸与梁羽生

  2024年是金庸和梁羽生两位武侠小说大师诞辰百年。同时,还是他们联手开创的新派武侠小说诞生70周年。1954年,随着梁羽生第一部武侠小说《龙虎斗京华》在香港《新晚报》开始连载,中国一个全新文学流派“新派武侠小说”诞生于香港。该流派以梁羽生为开端,金庸为高潮。梁羽生对此曾有评价:“开风气也,梁羽生;发扬光大者,金庸。”该流派摒弃了旧派武侠小说一味复仇与嗜杀的倾向,将“侠行”建立在正义、尊严、爱民的基础上,提出“以侠胜武”的理念,并对武侠中的“侠”进行了全新阐释:“旧武侠小说中的侠,多属统治阶级的鹰犬,新武侠小说中的侠,是为社会除害的英雄;侠指的是正义行为——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的行为就是侠的行为,所谓‘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梁羽生语)历经70年,香港新派武侠小说流派在华人世界影响至今未衰。金庸先生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更是成为经典。

  梁羽生与金庸都是笔名,他们的原名分别是陈文统与查良镛。把陈文统、查良镛变成梁羽生与金庸的,恰恰是他们就职于《新晚报》时的伯乐、总编辑罗孚。1954年1月,在香港发生了一场引起全港市民关注的武术比赛。因为港英政府禁止此次比赛,最后比赛在1月17日搬至澳门进行,香港很多观众纷纷涌至澳门观赛。其盛况正如《新晚报》新闻所说:“两拳师四点钟交锋香港客五千人观战”(大标题);“高庆坊快活楼茶店酒馆生意好热闹景象如看会景年来甚少见”(小标题)。这次比赛让罗孚敏锐地意识到,应该在自己主编的《新晚报》开辟一块阵地专门登载武侠小说,这样一定会吸引很多市民。说干就干,罗孚细细梳理了自己手边的编辑,最后将目光聚焦在陈文统身上。他知道陈文统文史功底深,而且喜欢看武侠小说,熟读《蜀山剑侠传》,对武侠小说颇有研究。当罗孚与陈文统商谈此事时,陈文统并不情愿,他的理由是自己根本就没写过武侠小说,只是喜欢看而已。可罗孚依旧坚持,并让陈文统要以最快速度将小说名字和故事梗概告诉编辑部,以便尽快刊登预告。就这样,比武结束两天后,1月19日《新晚报》在头版显著位置刊出“本报增刊武侠小说”的预告:自吴、陈拳赛以后,港澳人士莫不议论纷纷,街头巷尾,一片拳经。本报为增加读者兴趣,明天起将连载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龙虎斗京华》。书中写太极名手与各派武师争雄的故事,兼有武林名师寻仇、江湖儿女相恋等情节,最后则在京华大打出手。故事紧张异常,敬希读者留意。

  木已成舟,被赶鸭子上架的陈文统只得被迫当天开始撰写小说。1954年1月20日,署名“梁羽生”的小说《龙虎斗京华》开始在《新晚报》“天方夜谭”栏目连载,这是梁羽生的处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小说一共连载6个多月,在香港读者中引起了热烈反响。不仅《新晚报》销量上涨,梁羽生也一炮走红。《龙虎斗京华》连载结束后,梁羽生本想休息,但看到读者反响如此强烈,罗孚又“逼着”他创作了《草莽龙蛇传》。1955年2月初,《草莽龙蛇传》连载结束,疲于写作的梁羽生坚决向罗孚表示要“请假”调整状态,加之当时还有一些其他重要事务,已无暇写稿连载。眼看版面就要“开天窗”,罗孚又想到另一位同样爱读武侠小说的编辑——查良镛。于是,他故技重施。查良镛一听就表示拒绝,理由也是未曾写过武侠小说,而且梁羽生写得太好了,自己很有压力。可罗孚不由分说,直接告诉他小说定于1955年2月8日连载。为保证准时拿到稿子, 2月7日罗孚专门派了位编辑在查良镛家楼下蹲守,盯着让他准时交稿。就这样,查良镛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准时在《新晚报》“天方夜谭”栏目连载,每天一段,直到1956年9月5日,共连载574天。查良镛特地为自己取了一个笔名——“金庸”。《书剑恩仇录》的连载在香港又掀起一股新的武侠狂潮。自此之后,梁羽生、金庸联手为读者创作出众多经典新派武侠小说。这些新派武侠小说去掉了中国旧武侠小说的陈腐语言,用全新文艺手法构思全书,用新颖的表现技巧把武侠、历史、言情三者结合起来,使中国武侠小说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境界。

  梁羽生与金庸除了是撰写武侠小说的同行,还是《新晚报》的同事,而且两人同年同月生,也有极其相近的兴趣爱好:一个是都喜欢看武侠小说,为此他们常在一起“煮酒论英雄”,从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谈到宫白羽的《十二金钱镖》、朱贞木的《七杀碑》……一聊起来,两人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并且在很多观点上非常合拍。另一个是他们都有下围棋的嗜好,虽然两人的棋力一般,可是兴致却真好,一有空就常在一起对弈,数小时“杀”得昏天黑地。

  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有一件早年趣事,那就是金庸还曾当过梁羽生的“入职考官”。1949年夏,25岁的陈文统从岭南大学经济系毕业,报考香港《大公报》翻译。当时《大公报》总编辑李侠文委托查良镛做主考官。查良镛觉得陈文统英文合格,就录取了他。正是因为查良镛的“慧眼识珠”,才有后来的两人“联袂演出”。

  在梁、金二人的不断创作中,香港新派武侠小说经典不断涌现。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两位大师正处于各自小说创作的全盛期,梁羽生先后创作出《七剑下天山》《萍踪侠影录》《云海玉弓缘》《白发魔女传》等代表作品,金庸则陆续创作了“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14部经典著作。

  20世纪50年代末,金庸离开《新晚报》回到《大公报》,做“大公园”副刊编辑,后辞职开始创办《明报》。渐渐地,二人的来往少了许多,但情谊依旧。

  1965年底,罗孚想创办一本新的文学刊物《海光文艺》。为了吸引读者,罗孚找到如日中天的梁羽生,希望他能写一篇评点他和金庸武侠小说的文章。经不住劝说,梁羽生在和罗孚约法两章后(一、发表时不用真名;二、有人追问,迫不得已,由罗孚出面顶替)便开始构思撰写此文,最后以“佟硕之”(同说之)为笔名在《海光文艺》1966年1月号- 3月号,发表了一篇迄今依旧是研究新派武侠小说的重要文章《金庸梁羽生合论》。在文中,梁羽生谈了自己的观点:首先“近十年来港台东南亚各地武侠小说大兴,开风气者梁羽生,发扬光大者金庸。”而后他开始谈自己和金庸的不同:梁羽生是名士气味甚浓(中国式),而金庸则是现代的“洋才子”。梁羽生受中国传统文化(包括诗词、小说、历史等)的影响较深,而金庸接受西方文艺(包括电影)的影响较重。随后,梁羽生认为金庸小说的表现手法“比较新” “情节变化多”,这个是要肯定的。但也有其不足,譬如“为了刻意求其离奇,往往情理难通,前后不照应,甚至由于加入不必需的情节,反而破坏了小说的艺术价值”。在评点自己时,他也认为自己对新派武侠小说“具有开山辟石之功”,他的作品“兼有历史小说之长”,但“水平参差不齐”。在文中,梁羽生洋洋洒洒细致地分析了自己和金庸作品的诸多优缺点。此文一出,在当时的香港引起了极大关注。

  为了让关注热潮持续,罗孚又去劝说金庸写一篇文章回应梁羽生。金庸本无意展开“笔战”,但禁不住罗孚的“软磨硬泡”,“无奈之下”的他1966年4月在《海光文艺》发表了一篇《一个“讲故事的人”的自白》,他写道:我只是一个“讲故事人” (好比宋代的“说话人”,近代的“说书先生”),我只求把故事讲得生动热闹……我自幼便爱读武侠小说,写这种小说,自己当作一种娱乐,自娱之余,复以娱人(当然也有金钱上的报酬)……在这篇文章中,金庸部分地接受了梁羽生对自己的批评,也阐述了自己对武侠小说创作的理解。

  此次“笔战”之后,香港文坛便有了两人“瑜亮之争”的传言。但他们似乎并没有受太多干扰,各自潜心创作。梁羽生继续武侠小说写作,先后创作出《龙凤宝钗缘》《狂侠·天骄·魔女》《慧剑心魔》《飞凤潜龙》《风云雷电》《牧野流星》等19部武侠小说。直到1983年,他创作完成自己的最后一部武侠小说《武当一剑》后, 1984年宣布封笔。而金庸则在其后创作出《笑傲江湖》《鹿鼎记》《越女剑》。在1972年连载完《鹿鼎记》后,金庸宣布封笔,宣布自己从此不再涉足武侠小说的创作。

  晚年的金庸与梁羽生,一个在香港、一个在悉尼,远隔千里,难得见面。在仅有的几次见面中,下棋几乎成为他们之间必有的项目。1994年1月,金庸前往悉尼参加作家节,那时他们已十年不见。梁羽生在这次作家节武侠小说研讨会的发言中,对在场的嘉宾讲:“我顶多只能算是个开风气的人,真正对武侠小说有很大贡献的,是今天在座的嘉宾金庸先生……他是中国武侠小说作者中,最善于吸收西方文化,包括写作技巧在内,把中国武侠小说推到一个新高度的作家。有人将他比作法国的大仲马,他是可以当之无愧的。”

  会后,梁羽生热情地邀请金庸到家中做客。在家中,梁羽生拿出一副很破旧的围棋,开心地跟金庸说:“这是你送给我的旧棋,一直要陪我到老死了。”梁羽生还有几本清代的棋书《弈理指归》《桃花泉弈谱》也是金庸送的。两位古稀老人这次难得见面,最大兴趣依旧是下棋,一下就是两个小时,直到疲乏、有些头晕才作罢。1995年,梁羽生在悉尼听闻金庸做了一次大手术,十分担心,便写信询问近况。金庸在回信中详细向老友讲述相关情况和家人、朋友对自己的关心。他说这些真挚的关心让他感受到世间友情的可贵,看到自己在人世间的幸福。“患病期间,多承关怀,现简述病情经过,并深切谢意。”字里行间,可见这两位老友之间那份深深的牵挂与情谊。

  1999年春节,梁羽生回香港探亲,他们在跑马地的“雅谷”聚餐,饭后本来也约好下棋,因那天梁羽生身体不适只好作罢。金庸向许多围棋高手拜师学棋,梁羽生早已下不过他了,但每次对弈还是不依不饶。2009年初,梁羽生去世前夕,他们最后一次通话,电话里梁羽生的声音很响亮:“是小查吗?好,好,你到雪梨(悉尼)来我家吃饭,吃饭后我们下两盘棋,你不要让我,我输好了,没有关系……身体还好,还好……好,你也保重,保重……”

  几天后,2009年1月22日, 85岁的梁羽生永远地走了。

  当听到老友去世的消息,金庸悲伤不已,特写挽联悼念自己这位半个世纪的老友:

  痛悼梁羽生兄逝世

  同行同事同年 大先辈

  亦狂亦侠亦文 好朋友

  自愧不如者

  同年弟金庸敬挽

  2009年2月16日,在出席“萍踪侠影归去,笔翰文心长存——一代武侠宗师梁羽生创作成就回顾”座谈会时,金庸谈到了自己和梁羽生。他认为自己的文学及历史根底均不如梁羽生深厚,在武侠小说创作方面也只是跟在梁羽生后面,他说:“他中文程度比我好得多,他来指教我,我大部分都接受……多谢他。”

  2018年10月30日,94岁的金庸在香江畔驾鹤西行。

  今年是梁羽生、金庸先生百年诞辰,虽然两位大师均已西行多年,但我们要感谢他们为读者所创作出的一部部武侠经典著作,是它们让我们相信这世间虽是“江湖”,但依旧充满着“情义”,这里有大爱、大义、大忠、大美。书中所传递出的中华民族特有的侠义精神是不会消亡的,这种“侠义”必将长久地留存在这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