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起悠远的华彩
栏目:笔荟
作者:葛水平  来源:中国艺术报

  杭州临平区地处长三角“圆心”、G60科创大走廊和杭州城东智造大走廊的交汇点,是“长三角金南翼门户枢纽”。走进临平,就像走进汹涌澎湃的钱塘大潮,新颖前卫的楼群鳞次栉比,彰显出现代化都市的雍容气度。然而,穿过楼群的大潮,我依然惊喜地看到了江南旧梦的曼妙姿色。

  塘栖镇是大运河水陆长梦的驿站,明清时名列江南十大古镇之首。始建于北宋,至元代商贾云集,蔚成大镇,富甲一方。在与时间漫长的较量中,一代代人在风景中消散和聚合,水陆码头迎送了千里舟楫,临水而行的游步道缠绕着烟雨塘栖,流年换来转去,不管世事如何变迁,总留给人世间宏伟和显赫的声息。旗幡招展的石条老街上,人流熙来攘往,百年老字号生意兴隆,木板墙壁上,展览着林林总总的糕饼模板。横跨运河两岸的广济桥,是京杭运河上仅存的一座七孔石桥,是见证运河繁华最有价值的历史实物,五百年至今仍迎接着南来北往的行人。它一动不动地站在运河上,仿佛一道布景,让有着浓郁杭嘉湖风情的古镇,在历史中风雅婀娜,暗香袭人。运河码头是水路人的托梦之处。这是一个可以让人平静思维、流畅呼吸的地方,脚下的汤汤水声,告诉了你那些曾经风尘万里的远望,斩不断的俗缘和割不断的红尘,以及沧桑千秋。

  始建于公元前486年的京杭大运河,整个流域所伸张的根根系系,把民众的劳作与汗水黏连在躯干上,把恩情和道义衍生为岸上的村镇。面对运河,就是面对生命、面对历史。

  杂生的细柳、蒲苇和杂草或枯或荣地相互覆盖,风景是岁月的表象,在不断删减中、损毁和更新,总有一些将成为深邃的内部。我不想仅仅被景色所溶解,而更想贴近塘栖土地的体温。站在广济桥上远望,京杭大运河有一股邈远的寒意,阳光普照,水面波光粼粼,更远处的河面渐次模糊,另一种精神之途的繁华流溢在走过的人们的目光中。

  京杭大运河沟通了南北,带来了经济的大繁荣和文化的大融汇。

  在临平塘栖运河岸上的一幢百年礼堂里,我看到了长盛不衰的记忆:一盏暖灯、一幅白布,年轻的女孩子摆弄一张张皮影,伴随着鼓乐唱腔,一段精彩的表演呈现在行人眼中。

  这是有着上千年历史的皮影戏,也叫灯影戏。

  皮影戏始于汉唐,在上千年的传播时间里,除了“旱路往来”途径外,还有“水路舟楫”途径。运河码头,商旅往来繁华,为皮影艺术传播提供了有利条件,在运河上往来的船只,是皮影戏南下的重要载体。

  中国皮影分布很广,有西部皮影戏流派、中南部皮影戏流派、北方皮影戏流派。塘栖的皮影戏形成和发展,追根溯源显然与北宋南迁定都临安(今杭州)有着密切的关联,也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在这近千年的漫长历史中,皮影的制作、影戏的演出、唱腔的设计师傅教、徒弟学,口口相传。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皮影戏精神的、历史的、哲学的、世俗的、伦理的、审美的文化信息交织在一起,塘栖皮影,依然保留着南宋遗音和古代“绘革派”的遗风。坐下来静静听,南曲的两大声腔“海盐腔”和“戈阳腔”融入到了皮影戏的唱腔中,成为惟一保存的南宋遗音而传承至今。

  “三尺生绡作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有时明月灯窗下,一笑还从掌握来。”皮影戏场子虽小,天地却大,皮影艺人一个人,加上简单的皮影道具,就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穿越上下五千载。

  塘栖镇河西埭村的“卫家班皮影戏”源自河南流派,是中原卫氏族人世代相传的一门绝艺。“卫家班皮影戏”红红火火,演遍了塘栖地区的角角落落,其演员也大都由子女继承。“卫家班皮影戏”演出节目丰富,常演的节目有三十几部。每年的演出主要分“年戏”“社戏”和“结甲戏”三个阶段。“年戏”就是新年戏,新春岁头,好人家出资请左邻右舍看本皮影戏,这期间戏班子生意好得不得了,往往要从正月头上做起要忙到正月底为止。

  塘栖镇的一些重大的庙会,庙东会请皮影戏班子进行数场演出,社戏一般是在三月到五月间。“结甲戏”是塘栖一带的一种独有风俗。过去瓜果成熟时,村里的族长要请戏班子来演一场戏,这场戏就称“结甲戏”。演过“结甲戏”后就不能偷摘瓜果。演过“结甲戏”后,如有发现偷瓜果的贼,抓住后要罚他出钱请戏班子再来演一场“结甲戏”,以示悔过之意。这使皮影戏又有了道德教化的功能。2008年“卫家班皮影戏”列入了杭州非遗保护名录,得到了政府保护。2016年,河西埭村将皮影戏作为“一村一品”特色项目进行抢救性保护。理清了“卫家班皮影戏”的过去和现状外,主要精力就集中在“卫家班皮影戏”的明天上了。同时在建设文化设施时,将200平方米的展示厅布置成一个“皮影戏展示馆”,“卫家班皮影戏”有了常年亮相的场所。

  坐在板凳上看一场皮影戏,暖灯照射下的皮影戏,以它所有的想象、色彩和沉郁的感情,返璞归真,高扬着一种生生不息、顽强不屈的精神,它在告诉南来北往的游人,我们这个民族乃是一个崇尚美的民族。

  离开塘栖古镇,我来到乔司街道一片丛林,一块石碑上刻着:杭州海塘(余杭段)。碑的边上,有约千米的古海塘,乔司当地人叫做“老石塘”。

  《水经注》载:“东汉初载土石筑钱塘”。隋、唐后历经修筑,至五代吴越,以“石囤木桩法”筑捍海塘。元代沿江海塘方成。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浙江按察使司佥事黄光升在海盐创筑五纵五横鱼鳞石塘。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海宁、仁和一线海塘受岸崩塘毁的威胁,成为清代防守、修筑的重点,首次在仁和县兴筑鱼鳞石塘,从此修筑不绝。现存钱塘江海塘(临平段)为清中期修筑,总长约8000米。除个别路段因建造房屋或修建公路等被破坏或掩埋入地下外,基本保存完整。因江道变迁和治江围垦等历史原因,现已成为村道或河岸驳坎。

  海塘脚下是开阔的田野,金灿灿的阳光像蜜一样在农田里慢慢流淌,海棠成为一条路向前伸延,柚子树和海塘是记忆中的静物,这使我在翻阅时光时,会有些怀疑,海塘是否从前真的存在过?在与时间的较量中,人类的脚步恍若踩在重锤上,每个人都是海塘面前生命中最短的过客,它的存在留给人的是宏伟得触目惊心的外观,是南国大地上最低处的万里长城。

  一道蜿蜒前行的海塘,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动感和力量。脚下的塘身采用尺寸基本统一、六面平整的长方形条石丁顺上迭,纵横排列,各层之宽度自下而上依次递减收分,外观如同鱼鳞,故称“鱼鳞石塘”。组成最上面一层塘路的每两块条石间有束腰生铁锭扣榫相连,使所有条石连成整体。一次次抵御着滔天的钱塘江大潮的暴戾。千百年来,连绵不绝的海塘,阻隔了年年袭扰的凶猛海潮,人们建立起了河汊纵横、灌木疏影、村庄掩映、休养生息、繁衍子孙的家园,同时耕耘出文化和文明的千里沃野、万顷良田,建立起了精神意义上的家园。

  在特地为海塘建立的博物馆,我看见历史深处的古海塘,是那么震撼人心。时间在此刻失去了意义,灵魂的出口最靠近生存的真实和荒芜,震撼使我努力站在历史的边缘去发现它的空白和奇迹。幻觉交替呈现,一切都透出生命本真的原色。人类对环境有着不可割舍与生俱来的依赖,大地充满了生命意识和生命律动,今人也许不能完全读懂一条海塘的语言与思想,但是我们一生的遇见都有一个最终回到历史深处的过程。

  京杭大运河是一种开拓,海塘是一种坚守。二者相辅相成:开拓是一种胸襟,坚守是一种意志。只有记住前人悠远的华彩,我们才会有更加灿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