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目睹昭苏万马奔腾的大阵仗，我的小心脏还真有点心潮澎湃。经同行的一位植物科学家指点，前方不远处的村里，有个野果林。野果林在海拔1400米的山坡地。植物群落沿山势依次论资排辈，分排分行分布，规规矩矩。
在植物学家的眼中，藏在野果林里的，全是宝贝。野核桃、野杏子、野苹果，最打动我的是野葡萄。野，不光是野外及野趣，自生自灭，自由肆意地生长，而是植物基因古而老。换言之，野果林的各种各属植物是其他区域植物的老祖宗，基因最为古老而原始。
葡萄，对我有着原始的万有引力，远超其他水果。这与一个人有关，我的舅舅。尝到改革开放头啖汤的舅舅，有很多机会接触到进口水果。每次到家，总是提着一个大大的、完整的木箱。木箱里用防潮白纸包着一簇一簇、一团一团的红提子。很显然，这个木箱刚从冷库里拿出来。那个年代，一般人见都没见过如此又大又饱满的红提子，舅舅却能如此豪气。这些举动确实很符合他的性格，敢为人先，敢想会干。如果没有舅舅，我对葡萄的钟情，估计要打个折扣了。如今，我总念着舅舅的好，感恩他把美味的红提子推荐到我的跟前。在童年美味的记忆中，留下这抹红。而野果林里的野生葡萄，个头小，奇酸无比，刷新我对葡萄的原有认知。初入口，酸到怀疑人生，面部有明显的扭曲反应，皱眉、扁嘴、苹果肌下拉。过了好一会儿，这酸竟然变成了回甘。神奇！搬运一句成语，酸尽甘来，恰如其分。再接再厉，酸葡萄越发好吃，越吃越有味道，酸到心甘情愿，我逐渐发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爽感。
野葡萄成功引起了我对野果林的重视。它的前世今生如何？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在植物学家眼中，天山谷地和盆地的野果林是沧海桑田的“遗珠”。眼前无尽的绿油油，延绵千里，与中亚友国山水相连。珍稀的野果林植物群落，垂直分布在坡地、山地、谷地、山脊。远眺，如人的脊梁，又如人体肌理，绵密细致，竟有抚摸的冲动。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接棒，默默无闻地守候，呕心沥血地埋头耕耘，终究未能探索穷尽。自然科学基础研究漫漫路上，如同层层叠叠分布的植物带，隔层隔行如隔山，又或恍如隔世。十年冷板凳，未必能出成绩。若有，已是上天的眷顾。
葡萄，在占六分之一国土面积的新疆，那是家喻户晓的。新疆的葡萄种类繁多，多到本地人都说不清，识不全，数不完。无籽白葡萄、无籽黑葡萄、马奶子、百家干、木纳格、喀什哈尔、黑葡萄、和田红、粉红太妃、无核紫、无核红、玫瑰香……进入6月中旬，路边树底下，勤劳朴实的人们，双手推着双轮木板小车。不用吆喝，路人瞟上一眼，爽快地数公斤地提上，扭头返家。
我国境内的葡萄为欧亚种，古丝绸之路经济发展，它是文化交流的物化代表之一。科学家的研究表明，公元前1000年左右，葡萄经古丝绸之路的中亚沿线国家，分别传入我国新疆的南疆和北疆。考古学者在一颗颗葡萄上下功夫，花了大力气。积极寻根问祖、追踪溯源，已知出土的，灰化葡萄种子令人瞠目结舌，不断刷新人类考古学中已有的认知。如吐鲁番盆地有战国时期欧亚种葡萄藤蔓，这已是上行至公元前1000年；又如中原的贾湖遗址，今河南舞阳县北舞渡镇，据考证有中国原产的野生葡萄种子出土，它距今已有7000年至9000年。夏商后，栽培葡萄及其酿造葡萄酒技术，经中亚传入新疆，栽培葡萄及相关的葡萄文化在新疆萌芽、发展、壮大、传播。西周至秦汉时期，新疆传到中原内地的与葡萄相关的文字记载，纷纷出现在史籍、诗赋、壁画、器皿、服饰之中。葡萄及葡萄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四处可见其踪影和痕迹。若要问葡萄文化的鼎盛时期，非隋唐莫属。五代十国到元代为繁荣期，随后逐渐式微。
人们眼中，一颗葡萄微乎其微。葡萄虽小，其相关的文化历史却与人类文明史一样久远。公元前8000年前，中亚地区的人们开始利用野生的欧亚种葡萄酿造葡萄酒。葡萄酒自经新疆传入内地后，美酒佳酿，被无数人追捧，一度千金难求。王侯将相、文人骚客、丝路商人，与葡萄酒相关的歌词诗赋，不胜枚举。
唐代王翰《凉州词》中诗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中的“葡萄美酒”描写了今天新疆广袤土地上，千年前始盛行的一种古老的葡萄酒——穆塞莱斯。当下，国内乃至东方的葡萄品种无不与疆内的葡萄品种，存在或近或远的亲戚关系。中国科学院的植物学家、地理学家把科研论文写在大地上，师徒传承，后浪超过前浪，踏遍天山南北，采集、保存包括野葡萄在内各种珍稀的野果种子。新疆葡萄品种估摸有400多种。这一利在千秋万代的举措，无疑是为世界上已知的野果种子建立一间种子银行。
每年的6月到10月，新疆葡萄争先恐后地上市。40多年前的红提葡萄，南方沿海的人们若想吃到，基本依赖进口。如今，新疆葡萄及衍生品不但满足国内需求，而且还是向中亚、中东、东南亚葡萄出口的大户。一看到国产红提，我就想起舅舅。舅舅的进口红提，现在早已是过去时。物美质优的国产红提，总是首选项，总能唤起浓浓的亲情。莫言曾自诩自己是晚熟的人，晚点、慢点、缓点更有内涵。而在南疆的阿图什市，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种植一种叫“木纳格”的葡萄，在新疆葡萄大家庭中，属于较为晚熟的品种。木纳格的维吾尔语意思是水晶一样晶莹剔透。果子成长时间长且慢，沉淀积累后的品质，较早熟的确有不同。每年木纳格下来前两周，冷链运输的车队陆续抵达果园附近，等待刚采摘下来的木纳格无缝链接地进入冷库，直抵人们餐桌上的果盘。
传统经典的新疆葡萄品种籽多。多籽多子，福泽后代，子孙绵绵。今人食用无籽的葡萄，可以成功实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外加不吐葡萄籽，或可囫囵吞食。我在一颗葡萄中，看到了我的祖国，看到了世界上唯一不曾中断的文明史，看到了伟大祖国的福运绵长、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