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根留住
栏目:心语
作者:廖华歌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与诗人王维那“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不同,据说这片一千多棵的“移民古树林”,在当今移栽规模上全国只此一家。

  树是村庄的语言。某种意义上村头那棵经年古树就是游子们心灵的故乡。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村人,为了国家,为了南水北调这一世纪工程,舍小家为大家,含泪远离故土移居他乡。临别时,按规定他们可以保留原有的村庄名称和村干部职务;可以带一包“老娘土”,一瓶丹江水;可以挖走老屋旁的葡萄藤金银花根,可以带上家里的猫狗和鸡鸭;却无法带走千百年来那棵静观村庄沧桑巨变的大树……

  他们走了,但根却永远留在了这里,不断上升的水位让昔日的房屋、田地、石堰、沟渠、树木、花草全都成了一片汪洋。

  怎样让那些移民们心有所寄,思有所依,想有所安,他们再回来时依然能够寻找到故乡和家的感觉?淅川籍资深报人曹国宏,经过酷暑严冬汗血辛劳的不懈努力,与有关爱心人士一起倾其全力,将一件堪称壮举的大事做到了极致:为淅川16.59万移民建造出镌刻着他们名字的鱼关移民亭、五十六座移民丰碑和移民民俗博物馆。它们巍然屹立在丹江之滨,成为永远的史诗,央视《焦点访谈》节目曾以“不能忘却的纪念”深度播报……

  另一位是老家在淅川金河镇杨家山,后搬迁至中牟的移民后代李爱武,这位已届中年的有识之士,在那段特殊的时间焦心如焚,夜不能寐,面对就要被滚滚江水淹没的那些村庄和古树,他是那样心疼、着急和不安,极度的痛苦、思虑与折磨,令他骤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何不抓紧从水库淹没区把这些古树抢救出来再将其移栽下去?就像山西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那样,移民们回来看见那棵先前生长在自己村庄的大树,他们那深深的思乡之情就能够实实在在有所附依和安放!说干就干,这位硬汉带领着“绿荫园林”的弟兄们,夜以继日经过难以想象的艰苦奋战,终使五十多个树种、一千两百多棵古树,苍然蓊郁地挺立在移民文化生态苑,成了移民们之前村庄的坐标……

  在这里,一棵古树就是一个村庄,一个故乡的符号,一个老家的见证。

  阳光穿过树叶罅隙,洒一地明灭闪烁的光斑。这个上午,我和几位文友穿行在这片静静的古树林,强烈的敬畏感令我默默向每一棵老树行深深的注目礼。国槐、皂角、黄连、榔榆、银杏、樱桃、红叶柳、大叶女贞、红叶石楠……随便一棵树的树龄都有千八百年,人在此间走,恍若在历史中穿行,因自己何等渺小而惶恐噤声,深感卑微得几可忽略不计,委实不如一株细细小小的草,甚至连一片树叶都不敢妄比……还有什么可妄自尊大傲慢自得的呢?那些来此林中依然自我感觉良好的人,该有多么愚蠢、可笑和虚妄。

  一棵棵古树就是千姿百态的时间形式,那些或突起、或凹陷、或空心、或高标、或疤痕满身、或枝梢断裂……都分明是时间在行走中的某个时候遇到了问题。一个个生命的勇毅与突围,最终成为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让时间放射出灿烂的光芒,谁能数得清它们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多少电闪雷鸣?多少死亡边缘的苦苦挣扎?了不起的是,它们始终拥抱阳光,昂然葱郁而立,披阅世事,俨然老者、智者、神者,坚韧不拔地屹立在天地之间,笑看人间风雨阴晴,兴灭更替。

  在一棵巨大的有一千两百多年树龄的黄楝树前,我满怀敬意地站下了。狂猛的浪涛在内心翻涌,我深觉是在与历史对视,与新旧时光对视,与千古圣哲先贤对视……它的躯体已十分苍老,苍老得每一处树身都虬曲鼓凸出岁月的印痕,而在如此老迈的树身上,却威武劲健地生长出叶片繁茂的数根新枝干,它们昂首向天高耸入云,宛然是在旧时间上茁壮成长出新的时间,饱经千年风雨的生命,早已化枯为奇,成为盛大豪迈之光……万物有灵,各显其性。这棵树被当地人称为“许愿树”,谁心里有了过不去的事情,哪家人对生活有什么期盼,都会到这棵树下祈拜,求它护佑使其顺风顺水。这当然都是心理使然,但老树能做村人各种情绪的出口,静听他人倾诉,使其一吐为快者胸中块垒顿消,希望满满,这也算是一种难能可贵地让他们如愿以偿了吧?

  离老远就看到一棵拔地而起枝繁叶茂的枫杨树,走近惊见它的整个树心全都被雷电击空。轻轻抚摸着,心一阵碎疼,我不知道在那久远的某个白天或夜晚,它经历了怎样挖心剖肝的血光之灾;不知道它是如何以特异超常的生命,拼却全力顽强抗击灾难,终使其回黄转绿,涅槃重生;此刻我看到的是至苦无苦,这棵劫后的百年老树风烟俱静,没有一丝苦态,用它凌空展开的茂密枝叶,高擎着巨大的树冠傲然卓立,阳光下,它的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亮,绿得散发着生命的强大和神性……

  我见到不少银杏树,却从未见过像眼前这棵同根而生、比肩而立、直插云霄的“双胞胎”银杏树。它们虽已八百二十岁,但看上去却分明正值盛年,一样高大的树体,一样的根深叶茂生机盎然,枝如铁,干如铜,蓬勃旺盛,活力四溢,仿佛尘世风刀霜剑对其无侵,它们的生命早已具有抗击一切灾难祸患的超强免疫力。一只布谷鸟在这两棵树的枝头来回跳跃、飞落、鸣叫,是要告诉我些什么吗?人与鸟之间终究隔着太多的东西,无论我怎样一次次校正自己那原本就很糟糕的听力,终是无法明白鸟语之意,唯有用我至爱的目光与树和鸟隔空相拥,我执信它们会在我的每一个日子里,与慷慨的阳光一同莅临……

  久久仰望着一棵树身笔直挺拔,从未经过人工修剪,完全是自然形成椭圆形树冠的石楠树,我和同行的文友们都禁不住大声惊呼,太神奇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我第一次见到这棵已活了二百多年的老树,形貌竟还这般青春年少,它高标、伟岸,风华正茂,生机勃勃,而它那天然有模有样神秘妙美的树冠,更让我对之喜爱有加,赞叹不已。我无法想象这些日子里,阳光、空气、雨水和风是怎样精心为它梳妆打扮,它的每一寸肌体,每一枚叶片,分明都被一双看不见的巧手雕刻得容光焕发,颜值冠群……

  这里的每一棵古树都呈示着时光的力量,漫漫岁月中,它承载了村子里每户人家的烟火日子和生命故事,花开叶落,春秋代序,人生的喜怒哀乐,世事的盛衰荣枯,都镌刻在它的每一道纹理,它是站立的诗、旷世的画和坚硬的时间。

  每年的清明节和农历十月初一,不管天气如何,也不管人在哪里,移民们都会从各地赶回来,他们纷纷从刚刚看望过的移民亭、移民丰碑、移民民俗博物馆走来,特地到这儿再看望自己村庄那棵装满了全村故事的古树,古树也早已翘首以待,盼望着他们归来。沿着一棵棵古树,他们分别找到了大石桥乡、滔河乡、上集镇、香花镇、九重镇、仓房镇、马蹬镇、金河镇、老城镇、盛湾镇……他们见到之前自己村庄的那棵树,一如见到亲人般泪流满面扑上前去,虔诚跪拜后长久坐在树下,向树叙说着这一年的收成和家里发生的忧喜事情。风吹过,树枝摇动,树叶哗啦啦响,人与树灵犀相通,移民们听懂了,知道那是树对他们刚才对它说话的回应。他们用衣袖擦拭眼泪,双手将树紧紧搂抱,是那样恋恋不舍,几步一回望,彼此相约,下次回来再见……

  时间、空间的流淌和嬗变中,树千百年巍然挺立在那儿,等待在那儿,坚守在那儿,拨动并抚慰着移民们的思乡之情,承载着他们满满的乡愁。树和脚下的这片土地,是他们永远的家园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