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聆听历史与现实的滚滚涛声
——品读程萌《极地天穹》
栏目:品读斋
作者:张春梅  来源:中国艺术报

  程萌的非虚构旅行文学《极地天穹》,来得比较晚,但也比较凑巧。当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我恰好在号称“中国最东部”的七月的防川,从这里可一眼望见彼岸的朝鲜和俄罗斯,与其说是最东部,不如说我们走到了国界的边缘。看的人很激动,为能看到河对岸星星点点的人影。人们对边界,对极点,对异域的探究,似乎都能从人潮涌动之间获得一些明证。

  打开书一看,既在意料之外,又似乎于字节的跳动里发觉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我没想到,程萌是南极极地的亲历者,这对我,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想象。《极地天穹》是以一种在场者与观看者合一的方式展示出看似平静实则惊心动魄的心灵史。这是一部旅行行记,边走边看边写,不断延长的路线搭建起关于人与自然、身体与内心、动与静、历史与现实的丰富图景。作者在行记中这样说,“对我而言,接近遥远之地,不仅更加懂得环保的意义,而且更体会到自然界的绝美和残酷,从这个意义上说,来南极不是去逃避,而是进一步入世。因为一直以来,极地所弘扬的,正是勇敢、智慧和英雄主义”。

  我的一位研究生选择了英国著名作家毛姆的行旅记游作品作为研究对象,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文化现象,并决定了文本写作的轮廓。当写作者以“我”作为一个主体出现在话语的行进之中,“我”将以何种姿态介入到所见之人之事,如何拿捏观看与评述的距离,这都是游记文本非常重要的考察面向。太近,可能就成了小说,失去了与所见的距离感;太远,则可能流于对景观风物的推介性描述。从这个角度看,我挺喜欢《极地天穹》,原因就在于书写者或者记录者是冷静的、自持的,却不缺少自己对这片天地的态度。这样一种冷静,与所呈现的极地的宁静正相吻合。作者的语言淡淡的,怀有对天地的亲近,入他眼帘的皆有选择,这是客观视像中的主观,比如那个想学探戈身着红裙的中年女人,比如路边热烈的企鹅,比如那个小镇上仅有一户人家的男孩女孩,这就让冷静的笔调带有从容看向生活的气度。是的,从容地看这个世界,展现出作者的人生态度。在这样朝向极地的行进里,我倒觉得文本是否为非虚构的写作并不重要,无论虚构还是非虚构,所要呈现的都是人之目光所及,心之所感,情之所动,若非要强调“非虚构”不可,则此项功能绝大程度由镜头承担。

  诸多情感之中,赞佩之情,大约是流淌在字里行间的。这是通过把当下的文化行走与历史中曾经走过的文学、绘画、音乐、舞蹈和那些镌刻在极地之境中的探险英雄们同时呈现表达出的。这就打破了阅读描述性游记的单一感,既在行走与不同文本之间实现了互文,同时丰富了文本的内涵,当然,也展现出文本作者视野的宽度和见识的广度。这样的写作,难免会让人联想上世纪90年代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文化苦旅》是将思绪放在历史飘摇之中,力图浮现那曾经苦痛的年代和事件的传奇,本人放入了充沛的情感,一路主宰着行进之中的观念和情动方向。《极地天穹》的“我”却是在具体可感的时空让自己落地,于天地之间独钓寒江之雪,观沧海月圆。世界与我,在冥想之中合为一体。这样的状态,于这样喧嚣的时代,更令人心生向往。

  作者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来记录他的极地之行,不同时间在一个地点汇聚,往往带来的体验是不同的。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我”的行走与拍摄下的影像共同构成叙述的主体段落,二者缺一不可。从图片和文字所折射出的是作者从人烟稀少之地前往自然伟力占满画面的壮阔场景,人甚至不再是画面的一部分,那些奇丽的冰川、泛着水光跳跃的海豚,那座头鲸,那海鹰,或者就是那一大片蓝色之间的雪白,构成辽远而又宁静的理想世界。我看着丢失了行李的“我”在城市里穿梭,终推着行李来到将要远航的游轮,麦尔维尔《白鲸》那震撼人心的开首语“请叫我以实玛利吧”,似乎在彼时彼刻连成一线人类对远方未知世界的希冀,蕴有一种势不可挡的生命力量。程萌写道:世界,总是激荡而来,安静而去。寒冷,只是南极的一种表情;伟力,才是它的内核。紧接着引用了法国诗人勒内·夏尔的诗句“个人的历险,不计代价的历险,是我们共有的晨曦”,来为他的南极之旅做出某种注解。风雪弥漫,静默如风,南极苍茫大地归于平静。作者用他充满善意的心灵,于这极地震撼的平静之中,真诚言说:即使世界幻化成一座座孤岛,我们依然保持着连接感。

  冰岛、阿根廷、南极,作者从一个似乎已经极远之地来到另一个极点,世界无限延续,世界之外犹有世界。极地苍穹的文化地理意义在此得到了呈现。当我站在防川畅想远处的俄罗斯海和日本海,我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界限,那就是我已经处在一个边界,边界不就是到头儿了的意思吗?但这真是头儿吗?显然,还有无数个尽头在前方铺展开来。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极地苍穹是一种地域上的行旅,不如说是人生岁月的境界。

  合上《极地天穹》 ,我打开了程萌的“昨日三部曲”,这是他从1999年开启的“记忆之水”文化行旅的涓涓细流,终汇成宁静无波的自然之海。这海底,实则响震着滚滚涛声,在他那看似淡淡的笔调之下,跳动着求真向美而有几分不安分的冒险之心。他从巴黎时装周的华丽奢华转身,成为一名极地探险者,从肉身装置的极致返归自然,终从重回宁静的浩然大道上找到新的能量,勇敢地与这个世界对话。这和挪威探险家南森的生命观走在同向的路上: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一个超越之地要去寻求——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询问的?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就是找到通向它的线索。那是一条漫长的小径,一条艰难的小路,但召唤传来时,我们就要启程了。深深植根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天性就是冒险的精神,狂野的召唤让我们在行动时精神振奋,使得生活更深邃、更高阔和更高贵。生活,永远需要一双勇于发现的眼睛。

  作为社会人的我们,生活在这世间,总会依照自己的所见所知所识对这个世界作出判断。我们的心底总会有或强或弱地对“彼时彼处”的向往,我们想要冲出去,去看看自己的小世界之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程萌,他的《极地天穹》《非洲苍穹下》《水岸九歌》《琴岛低语》《云上四季》,还有他命名为“昨日”的种种文字,一直走在破除界限朝向宁静之地的路上,与自然,与旅程,与回忆的永恒相遇。他不惟用文字,也用镜头,后者或者是他面对这个世界的首选,也是他视野的延长线。这条线,将他的眼睛,将跟随他的脚步与眼光的我们带到了世界的边缘,而在边缘之外,依然是一片未知的领域。程萌,用他在场的观看与审视,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用风尘仆仆的脚印将我们引向界限之外,当卸下了生命的沉重,我们,终在一片广袤的大地上将躁动的心灵安放。世界无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