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石库门“洋泾浜”
栏目:心语
作者:劳宗元 孙馨月  来源:中国艺术报

  父亲以前爱念叨,说他小时候要先穿进一条上海的旧弄堂,看到乌漆实木厚门,走过天井、客堂间,上到一家五口居住的厢房,才算是到了“屋里厢”。他时常感叹当今的居住条件与先前简直是天壤之别,可每当他说起石库门老房子里的点滴,我总能看到他眼中一抹追忆怀恋的亮色。

  作为新世纪长大的青年,我们或许无法理解祖辈与父辈口中艰难的生活条件,我好奇地倾听他们的诉说,仿佛那是来自久远史域的传奇。刚开埠的上海,处于“华洋杂居”的“大杂烩”时期。语言是“洋泾浜”,建筑是带有典型的“中西合璧”特色的石库门。父亲那时住在三层阁中,一个附加在石库门二层与楼顶间的小阁楼,逼仄得仿佛是这幢房子的小拇指。三层阁唯一的光源是开在屋顶的“老虎窗”。为什么叫老虎窗呢?英文的屋顶是“Roof”,和上海话“老虎”的发音极为相似,人们就在其后加上“窗”,称为“老虎窗”并延续到今天,父亲常常饶有兴致地讲起那些年每逢下雨天,老虎窗总是滴答滴答向下漏水,爷爷会爬上窄窄的楼梯,费劲地封堵漏雨的缺口。石库门里的生活常常如此,没有“夜阑卧听风吹雨”的岁月静好,却依旧留下了无数动人至深的轶事与回忆。只是如今老虎窗已十分少见,它像是石库门的缩影,随其一同留在了历史里。

  这类外来“闲话”在石库门里并不少见。地板在沪语中被称为“水门汀”,是水泥英语的音译。记得小时候喜欢在家里的地板上爬来爬去,爸爸妈妈见了,总是忙不迭地叫道:“水门汀上瀴呃,弗要着冷哉。”如今,地板早已不是先前的水泥地板,可这一称呼却被保留在了一代上海人的记忆中。与此类似的还有“司别林锁”,相信今天的年轻一代听到这个称呼难免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司别林是谁?当父亲告诉我司别林锁是弹簧锁时,我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英语中的“spring”。

  20世纪,时代浪潮下滚滚而来的西方文化,将上海送上了中外文化碰撞的第一线,我们的先辈用自己所熟知的“闲话”架起交流桥梁。固然,在百余年后,许多词已淡出大众视野,他们被更科学,更准确的译法代替——比如我们再也不会用“德律风”代指电话,也不会用“巴力门”表示议会。但时间穿过老弄堂的变迁,走入新式住宅,也见证了外来“闲话”随石库门迈进新时代。父亲曾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指着路旁店铺里的瓷砖小声告诉我,他儿时最羡慕拥有独立卫生间的高档石库门,那儿的墙壁会装饰“马赛克”,既洋气,又方便清洁。如今再听“马赛克”,我不再年少,知道马赛克源于希腊的镶嵌艺术,意为“黑白色的瓷砖”;至于今天,成了一种图像处理手段,俗称“打码”。即便如此,我仍对每一声“马赛克”着迷,在它的指引下回到那个下午。“马赛克”从石库门出走,蹒跚出一条道路,在新纪元蓬勃发展——像极了半生出走的父亲。

  如今坐在课堂里,偶然听到的上海话如小时天井的风,让我倍感抚慰和亲切。语言学老师说,“历时的演变使语言始终呈现出时代的特征,从而兼具了共时性”。诚哉是言,语言总是紧跟时代的,或许通过语言我们得以管窥当今时代之一角。我开始迫切地穿梭石库门,在时代变迁中找寻未来——撰文、拍摄、创意,玩转着我们新一辈的喜好,将石库门盛在国际化的桌前,邀请每一位过路人步入客堂间,走进上海的国际会客厅。

  石库门不曾被遗忘,诞生其中的外来词或留在过去,成为一代人的记忆,或“飞入寻常百姓家”,扎根当下上海,或改头换面,闪耀在市民生活中。老上海曾在石库门里讨过生活,革命者在此秘密奔走,文人、学者、艺术家为此孕育过作品。“禁不得数”的石库门前世今生里,总有千千万万好年华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