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黄的夏天
栏目:心语
作者:马慧娟  来源:中国艺术报

马慧娟
全国人大代表、宁夏移民博物馆名誉馆长、作家

  红寺堡的夏天到来的时候,每次一开后院的门,花黄都会惊得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那架势好像我要追打它一样。我很无辜地看着它逃窜,也没办法证明我对它没有恶意,只能假装对它视而不见。干完我该干的事情就把后门关上,给它留一点自己的空间。每次进门之前,我都会看到它蹲在田埂上远远看着我,眼神里闪着探究和防范。

  花黄是条流浪狗,有京巴的形体,但毛色却花里胡哨的,黄色是它的底色,上面黑色一道子、褐色一道子、灰色一道子的。儿子和我说,看着是个花的,又看着是个黄的,我说那就是花黄。我们俩就这么闲聊着给人家起了这么个名字,反正花黄也不知道,有没有意见更不知道。

  后院堆着一堆玉米秸秆,这两年没有养牛羊,后院也就有点荒废起来,玉米秸秆也没用处,不知不觉间,就被花黄给侵占了。

  我不知道花黄以前有没有主人,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反正它问都没问我,就在玉米秸秆里面刨了个坑,钻进去安了个家。我一开始挺生气的,莫名其妙多了一条侵占我们家地盘的狗,还时不时对着我龇牙咧嘴,动不动在我把它遗忘了的时候蹿出来吓我一跳,搁谁谁也不愿意吧。每次对上眼,我都怒气冲冲地不给它好脸色,希望用这种方式告诉它,你侵占的这块地盘是有主人的,你趁早离开,不要把我惹急了。

  但花黄可能认定我就是个只会装腔作势的纸老虎,冷冷地瞅我两眼,一屁股钻进黑洞洞的窝里,根本不理我。看着那个它用爪子整理出来的黑咕隆咚的洞,我放弃了对它的刁难,算了,和一只狗计较啥呢,我住着几间大瓦房,它只想要这么点洞洞安家,就让它去吧。以前虎虎在的时候,不也是在这个地方安家吗?唉,可惜虎虎只活了十三岁。念在死去的虎虎的面子上,就让这个小家伙在这里吧。

  当你不惦记这件事情的时候,一条狗的突然出现和安家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只是每次见花黄,它都消瘦得厉害,感觉腰部不盈一握,走得快了都能扭断。而且那一身花不棱登的毛也是破败得厉害,就像披了烂棉絮上去,我心说,这条狗越来越丑了。

  花黄也不在乎一个人对它的看法,每天甩着个腰蹿出蹿进,忙得不亦乐乎。每次看着它进出的身影,我都会想,一个单身狗,这是忙着约会呢还是忙着觅食?忙着约会吧,也没见它带回个一狗半狗,觅食吧,自己瘦得腰都快断了。它这是忙什么呢?

  一转眼,花黄出现在后院都快两个月了,我们除了偶尔的邂逅就各忙各的,一个人和一条狗不会有太多的交集,都是在各自的生活里忙乱。直到有一天儿子放假回家,他去后院回来时一脸的笑意。我说咋了,笑得这么灿烂。他说,后院有几个小狗狗,长得可招人疼了,有一个还舔我的脚了。

  我瞬间明白了花黄为啥那么瘦,皮毛那么破败。我跟着儿子出去看那些小狗狗,只见在散乱的秸秆中,几只巴掌大的狗狗蹭在一起玩耍,听见人来了,它们连滚带爬地向花黄刨出的洞里钻去,因为太小,一只在爬过一截木棍时还摔了一个跟头。四只狗狗钻进了洞里,那只最大的把自己的半截身子钻进去,又掉过头来,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和儿子。

  几只小狗的毛色要么是褐色,要么就是土黄,完全没有花黄的毛色遗传,而且体型目前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大型狗还是小型狗。我和儿子看了好一阵子,那只大一点的狗狗也不进去,就这么和我们对视着,另外几只则完全不露头。花黄可能是觅食去了,好半天都没有出现。儿子说,我给这些小东西拿点吃的吧。我说,这么小,自己会不会吃还两说,你别把人家噎着了。儿子说,看这个样子都快两个月了,估计也能吃点东西了。我说,那就拿水给泡点馒头。

  找了一个废旧的盆,儿子给拿了一个馒头,倒了点水泡软端了出去。我突然有点自责,我应该早点观察一下花黄,而不是当它是个入侵者。这两个多月,它过得多辛苦啊。那么小的一条狗,居然照料着五只小狗,还个个养得圆咕隆咚的,它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我根本无从想象花黄是怎么做到的。这些年,村道上、公路上、田间地头,常常看见成群结队的流浪狗。大部分时间,村里的人对流浪狗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在这种环境和氛围之下,对于产褥期和哺乳期的花黄来说,获得食物的途径得完全靠自己。在母性这一块,人和动物是相通的,一切为了孩子。所以这两个多月,花黄瘦成了一把皮包骨头,却把几个宝宝喂养得溜光水滑。

  儿子每天都惦记着后院的狗狗,时不时地投喂,我数次地阻拦他,还说,你把人家喂熟了你又上学去了,狗狗怎么办呢?你隔三差五地给贴补一些就行,长大了让人家跟着妈妈一起,别喂着把人家的天性都给喂没了。

  儿子答应着,但我知道,他又把吃的已经给狗狗了。作为一个还没有太多地经历生活的少年,他总觉得我的话是危言耸听。花黄并没有因为儿子的投喂而改变与我们的生疏,它仍然是个独行者,觅食,回家,管娃,它还是那么瘦,皮毛还是那么破败,孤独而倔强地独来独往着。

  儿子投喂了一段时间,几只小狗狗已经敢出来在后院散步了,那只最大的明显胖了一圈,胆子也大了起来。有一次我去后院,它围在我脚下不走,几只小短腿托着圆嘟嘟的肚子各种扭。我笑着和儿子说,几天不见,这家伙咋成个小胖子了?儿子说,你又给人家起外号。我说,反正它也不知道。它的旁边,它们家老二也跟着献殷勤,另外三只远远看着不肯靠近,可能它们不屑于这种讨好。

  此后的时间里,小胖子只要听见人的声音,蹬着小短腿就迎出来了,来了就各种撒娇卖萌。给点吃的它也是第一个吃,它的弟兄们等它吃得八九不离十了才来。我和儿子说,你看,胖都是有原因的,儿子看着圆滚滚的小胖子,忍不住大笑。

  几个小家伙越来越可爱了,但我还是不想让儿子喂得太多。他总是要去上学,我总是要去忙乱。我也不想把它们送给某个想养狗的邻居,很多人对动物的感情都是短暂的,因此要谨慎。对于小胖子的亲近,我总是充满着深刻的担忧:我没办法对这一家狗负责,也不想磨灭他们身上的野性,红寺堡天宽地阔,总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一方天地。

  花黄露面的次数少了起来,我有点焦虑,这家伙该不会把它的这一窝崽都托付给我了吧!好在,我在第二天又看见了花黄,也为自己昨天的猜度脸红了一下。

  有一天,我听着后院有孩子的吵闹声,出去一看,我最担心的一幕出现了,四个孩子围在花黄的孩子周围,拿着棍棍拨拉着这弟兄几个,小胖子还仰着个肚皮给人家卖萌。

  几个小孩子面对我这个突然出现且脸色不好的大人,依然没有停下拨弄狗狗的意思,也没有和我们小时候一样,看见个大人就轰散着跳起来逃走的意思。我酝酿了好几种表达的情绪,思谋着怎么在不惹哭这几个孩子的前提下让他们离开后院,正思谋着,儿子出来了,小胖子像见了亲人一样爬起来就去舔儿子的脚,它的弟兄们也四散开来冲着儿子来了。狗狗跑了,几个小孩也无趣,就转身走了,临走还看着小胖子弟兄们。

  自从花黄一家被这几个孩子发现后,我的心里就有点忐忑,我和儿子说,你最近留意着狗狗们,可千万别被那些小孩抱走了,能看护到它们跟着妈妈流浪了我们就完成任务了。

  又过了一周,我有事出去忙了几天回来后,儿子一脸可惜地和我说,狗狗都不在了。我问发生了什么。儿子说,以前缩在窝里的那三只小的都不见了,小胖子被邻居老爷爷抱走了,老二被另外一个邻居抱走了。那三只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沉默了半天,心里觉得堵得慌,我不是不赞成花黄的孩子被抱走,我只是怕他们最后养着养着就不养了,那会儿再放它们去流浪,这对于它们是不公平的。但是,很多人往往不会去考虑狗的想法,而常常是因一己的好恶决定狗的命运、狗的去留。

  我沉默着接受了这个现实,好几天经过后院,都觉得空荡荡的,都觉得有点对不起花黄。如果我和儿子没有参与到它们的生活中去,那小狗狗是不是就不会被抱走,就不会失踪了?可很多未知都不是我们能把握的。一些情绪无法言说,只能在心里默默神伤。

  再见小胖子的时候,它的一身膘掉没了,没那么圆咕隆咚,也没之前的活泼机灵了,脖子里挂着一根绳子,还加了一个花哨的铃铛。它的主人颇为得意地扯着它在村道上溜达,它也只能跟着绳子走,即使自己想干点什么,也被一次次地拖拽着走了。我不知道花黄有没有去看过它。看见我,它并没有停留,在它年幼的记忆里,可能也没太记住我这个人吧。

  燥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后院沉寂了下去,花黄并没有离开,偶遇时,它总是站在远处看着我。我时不时地给它放点吃的。但它从来不和我亲近,只是远远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