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满江红》是否为岳飞所撰
栏目:钩沉
作者:陈斐  来源:中国艺术报

  随着电影《满江红》热映,同名词作是否为岳飞所撰的老问题又被人翻出,掀起轩然大波。有不少师友咨询我的意见,我认真研究了一番,认为岳飞的著作权暂时撼动不了。理由如下:

  第一,余嘉锡等人质疑此词来历不明,始见于明人编刻的岳飞诗文集和诗碑,故可能是明人伪撰。而王仲闻、唐圭璋等人已指出,“宋词不见于宋元载籍而见于明清载籍者甚多”。

  第二,夏承焘从遣词着眼,指出岳飞不应用时属西夏的“贺兰山”指称金国上京的黄龙府,因为方向乖背。唐人、明中叶诗人用“贺兰山”, “都是实指而非泛称”。对此,程千帆、周汝昌、邓广铭、钟振振等人都进行了反驳,他们指出,此词用“贺兰山”,与下文用“胡虏”“匈奴”一样,都是用典。

  近年来,有人从意象内涵流变的角度重申夏说,通过量化分析,指出宋代未有用“贺兰”指称金人或宋金战事者。其实,“青海”“玉门”“楼兰”“贺兰”“燕然”“阴山”“雁门”等,是汉唐著名的边疆征伐之地,在诗词中,总体而言,既可用作实指,也可用作泛指,还可用作代指。北宋时期,因为贺兰山属西夏,而西夏又是北宋的主要劲敌,所以“贺兰”多用作实指。北宋灭亡后,南宋与西夏没有了直接的征伐关系,所以“贺兰”泛指、代指的用典功能又逐渐恢复了,或泛指边疆战事,或代指某一特定的边疆及其敌人。究竟何所指,可能因时、因人而异,每个时期的外敌、边界线,每个人的从军经历都可能不同。聊举几个例子。南宋李龏《塞上曲》云:“贺兰山下阵如云,拟报平生未杀身。”此诗收在作者编年的集句诗集《剪绡集》卷下,往前看,依次为《道傍古松》“庬眉书客感秋蓬”、《寒食》《辛卯江西秋日》等诗,往后看,依次为《塞下曲》“都护今年破武威,碛烟烽火夜深微”和《送春》“三月惟残一日春”等诗,大概作于1232年秋冬至次年春天之间。1232年12月,蒙古约宋攻金。“贺兰山下阵如云”和“都护今年破武威”云云,都是代指宋金战事。而宋末许月卿《挽陈节使》:“只鸡斗酒群群谶,吾力犹能灭贺兰。”及汪元量《北师驻皋亭山》 “童儿空想追徐福,疠鬼终朝灭贺兰”中的“贺兰”则指的是蒙元。

  我们不能只站在读者立场考虑,今人没有了诗词创作体验,往往如此。更重要的是要站在作者角度,看他是如何选词用字的,有哪些规律,受何等限制。古人写诗,好用古已有之的代字,特别是官名、地名、人名、族名、国名等。诗人创作时,可供选用的语词不止一个,仅就边疆战场而言,“贺兰”“青海”“玉门”“雁门”等都可以使用,他怎么选用,可能会受到语意、字数、平仄、押韵等的限制,当然也与语词的常见程度、诗人个人喜好有关。“灭贺兰”云云,应主要是受押韵、平仄限制而选用的。如果胶柱鼓瑟质疑的话,“贺兰”不属蒙古,也不是宋蒙交战的主战场,指称蒙古不是明显不妥么?其实,用典是原有语境和当下语境之间的融合,只要一端相似即可,无须全部吻合。岳飞用“踏破贺兰山”代指歼灭外敌(主要指金人,也包括西夏),没什么好奇怪的,词中的“胡虏”“匈奴”也是类似这样的代字。

  不过,在南宋,人们确实较少用“贺兰”泛指、代指金、蒙或与其相关的战事。原因如下:其一,就用典而言,“贺兰”远不如“青海”“玉门”“楼兰”“燕然”等常见、知名,人们首先想到并选用的是后者。其二,西夏一直到1227年才灭亡,此前一直是南宋的间接外敌,人们为了区辨,自然不会首先选用。然而,较少使用,并不是说不能用、没有人用。

  第三,钱钟书在非正式的笔记中先说:“按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二十三谓此词来历不明,疑是明人伪托,是也。”然后旁征博引,拈出与此词语句类似的宋人诗词,以证其伪。沿其思路,我还可补充一条例证。“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除了姚嗣宗“踏碎贺兰石,扫清西海尘”外,还可举出朱熹《远游篇》“愿子驰坚车,躐险摧其刚。峨峨既不支,琐琐谁能当”。

  古人作诗,惯于“偷语”“偷意”“偷势”。我们亦可用他的这种“挖脚跟”之笺疏法,“证明”所有的诗词包括《槐聚诗存》中的诗都是伪撰的。换个思路,钱钟书的笺疏恰好说明,此词不论在内容上还是措辞上,都和宋人一致,是地地道道的“宋”词。不过,钱钟书毕竟聪明,也承认此词虽“挦撦宋人长短句,而浑成无迹”“伪撰者亦是高手”。“伪”得至真、至好,不正说明“不伪”吗?

  后来又有人指出,此词改写自或经明人改编的元杂剧《岳飞破虏东窗记》[女冠子]:“怒发冲冠,丹心贯日,仰天怀抱激烈。功成汗马,枕戈眠月,杀金酋伏首,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空怨绝,待把山河重整,那时朝金阙。”实乃未考虑诗词意脉的皮相之论。此词言“仰天”,与前面“凭栏”“抬望眼”、后面“长啸”呼应;而[女冠子]言“仰天”,前面既没有铺垫,后面也没有下文,孤零零的,非常突兀。又其言“功成”,也很怪异,因为下文表达的全是“待把”之类的希冀、未然之意。“杀金酋伏首,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两句,意思亦重复。“空怨绝”一语,尤其与前后不搭。而此词说“空悲切”,乃顺承前面“莫等闲、白了少年头”而来。鉴于此,只能说[女冠子]改写自此词,而不是相反。考虑到戏曲多为文化素养不高的文人创作或改编,这一种可能就更大了。

  第四,邓广铭、缪钺等人指出,此词内容、风格与岳飞的其他诗文一致。岳飞《五岳祠盟记》和《永州祁阳县大营驿题记》中,就有“蹀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他日扫清胡虏,复归故国,迎两宫还朝”等语句,“把这种思想用韵文的形式、用词的形式写出来”,“正是《满江红》”。

  可见“伪撰”派主要的质疑点基本上都站不住脚。窃以为,探讨这个问题,应重申如下两个“底层逻辑”:其一,考据的“无罪推定”原则。古来典籍、学者,伪托的、故意或无意造假的,只是极少数。古代学者辑佚,没有今日学术规范,一般不会注明出处,往往辑佚成果流传下来了,依据却慢慢湮没了。书坊或前人作伪,一般有着明确的射利或攻击政敌等动机。在没找到确凿的“伪撰”证据前,我们最好相信前人的学品及判断。其二,“诗史互证”应充分考虑诗词表情达意的“编码”语法。诗可证史,但诗反映史实,并非“平面镜”,而是“哈哈镜”,有一定的“变形”规则,需要据此理解还原。因此,我们首先应重视诗词的意脉和遣词用字规律,把诗当作一首诗来读,而不是反过来,用种种阐释弹性很大、难免“先入为主”的历史事件、思想观念等“绑架”诗词,把“佳诗”证成“死句”。这样审视,自然不会否定岳飞的著作权。不过,此词确有不少语意重复的瑕疵,如俞平伯等人指出的“踏破”与“缺”、“壮怀”与“壮志”、“饥餐胡虏肉”与“渴饮匈奴血”。这恐怕是作者非填词高手的缘故吧。